朱紅寺廟的寬廣庭院,銀杏樹下是黃銅大鍾。


    此時銀杏葉子飄落,紛紛然若雪。


    “阿彌陀佛。”僧侶低頌佛號,“太行有您乃是此地生靈之幸。”


    少年無所謂地擺手。


    這寺廟的僧人怎麽盡喜歡說些客套話,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道理都不明白。走在寺廟裏聽著僧侶們的驚歎讚揚,不知道的還以為李熄安是啥天才救世主。


    “這寺廟清淨,是塊修行的好去處。”他抬頭看著軀幹虯龍結紮的銀杏樹,接過一片鵝黃杏葉。


    “阿彌陀佛。”僧侶躬身。


    “說起來,姑娘你還要在上麵晃多久?”少年的話讓僧侶一驚,跟著抬頭,卻發覺隻有紛然若雪的銀杏葉,瞅不見其他東西。


    正在樹冠裏搖晃銀杏樹幹的女孩陡然停下了動作,興奮的表情凝固在小臉上,隨後不可置信地望向樹下,發現少年那對清水般的眸子確確實實在盯著她。女孩不信邪,躡手躡腳地繞到粗壯的樹幹後麵,令李熄安哭笑不得的是女孩藏好身子後又探出頭來,大眼睛撲閃撲閃打量他。


    發現李熄安的視線沒有偏移,仍然盯在她身上時吐了吐舌頭,手掌扒拉開一層無形屏障,顯現在眾人視線中。


    給定力高於常人的僧侶都看呆了,他們怎麽也沒想到日夜走過的銀杏樹裏潛藏著一頭崛起生靈。


    沒這女孩搖晃樹幹,銀杏的葉子也不飄了,少了些美感。


    “你是怎麽看到我的?”女孩坐在一支橫著的樹幹上,兩截白淨纖細的小腿來回擺動。


    “李施主,這位姑娘是……”一旁的僧侶疑問。


    “不是姑娘,是銀杏。”李熄安指正。


    凶猛可怕的掠食者廝殺,獲取媒介,得以踏上崛起路途,這點不適用在花草樹木上,因為它們無法動彈,很難去主動獲取機緣。所以飛禽走獸崛起在現在這片大山裏不算罕有,花草樹木卻是異常的稀少,它們的崛起之路比之動物要艱難許多。


    李熄安看女孩的眼神裏頗有些看珍惜寶貝的意味。


    女孩反而被這眼神觸怒了,分明是株銀杏,卻有小貓炸毛的既視感。


    “不回本姑娘話就算了,你那眼神是怎麽回事啊?可憐本姑娘?還是覺得本姑娘不能打,要不要來比劃比劃,啊!”女孩張牙舞爪。


    “那個……”僧侶瞳孔地震,想勸女孩趕緊打住。這銀杏有靈,幹嘛非要打打殺殺,就算打打殺殺,惹到那頭赤蛟身上來又是要幹嘛?


    “如果你不是隻在上麵看著,說的話會更有說服力。”李熄安把手按在僧侶肩膀上,示意他不用在意,安心便是。


    女孩口裏喊的震天響,屁股卻像黏在樹枝上一樣,挪都不帶挪,這哪是要一決高下的模樣。


    “你有名字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楚杏兒。”女孩下意識昂首答道,說完就反應過來少年在岔開話題,擼起袖子,“喂喂喂,回話啊,是不是要上來和本姑娘比劃比劃?”


    “楚杏兒啊……”李熄安咀嚼這名字,壓根沒理女孩的挑釁。


    他看向身旁的僧侶,“你們主持是否為楚姓。”


    “抱歉,主持師叔在我等剃度時便是德高望重的高僧,我們哪會知道師叔凡俗名字,況且入了空門,凡俗名字了無意義,無人會去打聽這個。”僧侶搖頭。


    “你!你你你!”


    被幾番無視的女孩終於受不了了,從樹枝上跳下來氣勢洶洶地靠近,死死盯住少年。


    李熄安笑意依舊溫和。


    僧侶不禁後退幾步,把位置讓給那小祖宗,看著兩人對視,手心都不自覺攥出汗來,內心隻期望這兩頭崛起生靈要打到寺院外麵去打,要是真的不幸波及到寺廟,今晚大家都得露天休息打坐。


    可那女孩突然安分起來了,像隻被撫順毛發的小貓。


    不是楚杏兒想安分,她本身就不是什麽安分的主,以前還有老和尚管得住她,自老和尚死後開始無法無天。平日裏最喜歡晃銀杏樹,看著紛然灑落的樹葉很有成就感,特別是僧人要來打掃她又晃的時候。


    現在她沉默了。


    因為她麵前少年的眸子裏不再是清水般的透徹,那雙好看的眼睛在她靠近時化作滾滾熔岩,燃燒著可怖的金色火焰。在僧侶的角度是看不見李熄安眼底的變化的,所以正在納悶這祖宗怎麽突然安靜下來。


    “別怕,我人挺好的。”少年撫摸女孩烏黑順滑的黑發,笑了笑。


    女孩身體一個激靈。


    那眼框裏跳動的瑰麗金燭將少年的笑容呈現在女孩眼中扭曲得像頭惡鬼的獰笑,楚杏兒天天聽老僧人念鬼怪誌異的小說中描述,無論惡鬼笑的多溫和,多燦爛,無非是覺得你好吃。


    楚杏兒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吃,但她怕鬼,並且不想被吃掉。


    “是一位老僧人把你帶大的吧?”


    銀杏樹雖然生在在這裏多年,可花草樹木的崛起,得按照有靈之日來計算年齡,這株銀杏李熄安用尾巴想都知道才誕生不久。不過一株佛性極高的銀杏能被老僧養成這性格,李熄安心底難以想象那和尚是怎麽和女孩相處的,也許是老混蛋帶小混蛋。


    楚杏兒點頭,順便偷偷瞥了眼少年的表情,心裏盤算著對方若是張開血盆大口,露出猙獰獠牙,她拔根就跑。


    卻見少年伸手,攤開五指。


    “幹……幹什麽?”女孩有點心虛。


    “和尚圓寂時托你給我的東西,還打算藏到什麽時候,該拿出來了吧?”李熄安俯視女孩,越發覺得好端端的一株銀杏長歪了。


    “啊……老頭子這都給你說了?”女孩一下子泄了氣,“不對呀,你怎麽知道的?”


    李熄安神色淡淡的,就這樣把女孩看著,看的她毛骨悚然。


    “停停停,這就去拿,這就去拿。”


    女孩爬上樹,在那對詭異眼瞳的注視下,她都不敢托大運靈,隻能手腳並用爬樹。好在銀杏樹為她本體,熟悉的很,爬的飛快,一會兒功夫一去一回,手裏多了本冊子,緊咬著嘴唇遞給李熄安。


    看不出是不舍,還是委屈。


    “這是一部修行法,老頭子非要留我這裏,說等到寺廟的第一位香火客贈出。”


    李熄安翻開冊子大致掃過幾眼。這是部古修行法,篆文小字與青銅鼎上象形文字的同源。與世家進貢給他的古籍不同,那些古籍大部分是記錄隱秘時代的文章或者猜測,而這是部真真切切的古法。


    深呼吸,本以為是信物之類,現在接過古法後心情變得沉重。


    “你為何不用此法修行?”


    來自埋葬於曆史深處的修行法門,比之天生運靈的方法不知能精細多少倍,這株銀杏持有此法顯然時間不淺,身上卻並無玄妙的運靈脈絡。


    “能學我肯定學,不能學我當然沒辦法咯。”女孩聳肩。


    “這篇冊子隻是半部而已,甚至是後半部,我想學個入門都沒門道。”她語氣很失落,一篇古法擺在自己麵前,無從下手。


    女孩抬頭,她道清楚了緣由,想從李熄安臉上捕捉到些許失望的表情,可是沒有,少年神色很鄭重。


    “這是份大禮。”李熄安開口,心念牽動青銅鼎顯化,把其中世家涉及佛法的經書通通祭出,僧侶隨意從中拾取一本便被內容驚駭。


    “這是世家珍藏的佛法或者秘聞,留於此地。”


    同時,青銅鼎上的象形小鹿奔走而出,帶著一絲佛法金光,小鹿昂首,靈氣化作露滴落在女孩掌心。


    “和尚的路。”李熄安解釋。


    “你若是能在其中有所感悟,我帶你離開寺廟,給予你行走世間的能力。”


    楚杏兒終於收斂起大大咧咧的表情,語氣有些驚疑,“當真?”


    “與今日所贈相比,不值一提。”


    “當然,前提是你能有所感悟,這本冊子終歸屬於和尚,你是承了和尚的果。”


    女孩收起那縷靈,複雜地看向少年。


    “好好學習,以後帶你出去見世麵。”李熄安鼓勵。


    他抬手,象形小鹿回歸大鼎,少年繼續在寺廟裏漫步,仍是那位僧侶為他引路。他此刻的身份不單單是太行山的赤蛟了,先前留在寺廟裏的古籍經文使之成為寺廟真正的恩人。


    等走遍寺廟每一處佛殿,兜兜轉轉回到銀杏樹下,李熄安停下腳步。


    該離去了。


    他想著,此刻能察覺自己的氣機到達了頂峰。隻是因為他身負太行媒介,氣息伏動與群山融為一體,劫雲才未降下。他自那日被授予媒介,開啟古老進化後便處在一種很奇妙的境界,新的境界他已然踏足,周身的靈幾乎滿溢而出。可實際上他又不在那個新的境界,生命層次與青焰銀杏並無二致。


    現在行走人間廟宇,氣機攀升至極點。


    他要渡劫。


    地點不在太行之中,若是現在的他身處太行引動劫雲,那太行會若有若無地對他庇護,他便無法從雷劫中汲取神異物質,真正從淬煉中新生。複蘇時代,爭渡,爭渡,他是頂級掠食者,現在依舊是,若是因為懼怕雷劫而畏縮在太行,他自己都會對自己失望。


    太顧周身而失血性,是智者,卻非蛟龍。


    …………


    石門市荒野,罕見的暴雨拉下水閘。


    天空和大地一片昏暗,無窮遠處的交際線被暴雨衝刷的粗獷模糊。


    一眾年輕人正追隨著天地間突然交匯的罕見雷暴。


    哪怕上層刻意隱藏信息,但隻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到太行雲端出現的巍峨山脈。之前籠罩四大省份的暴風雨,太行山深處的演習,太行邊緣村落隱約聽見的咆哮都昭示這世界有大事要發生。他們中膽大人甚至在封山那天偷偷靠近,說在山脈裏看見了太陽。


    有人罵扯淡,太行這麽大,你進都沒進去能看到個什麽?目睹者也不反駁,連眼皮都不抬起看這人一眼。


    這令熟悉他的人暗自心驚。


    平常作風為了點芝麻小事便能和人麵紅耳赤爭論的人如今心平氣和,要麽是變了性子,要麽是爭論者在眼中隻是跳梁小醜。太行山裏出現的太陽,其實有人心底有猜測,卻不敢去相信,這太令人驚駭。


    他們知道點內情,太行神山如今是長生聖地,有奇花異草偶爾出世,被人拾到發生驚人異變。


    這場突如其來的雷暴被這群追求秘密與刺激的年輕人視為長生機緣之一。於是驅車沿著郊野公路追逐。


    心裏想著也許得到一滴水就可有大改變。


    “說起來趙哥怎麽回事,最近好些日子沒看到他。”駕車的人瞥見副駕駛不是熟悉的俊郎年輕人,開口詢問。


    以往都是名叫趙行舟的年輕人坐在副駕駛上,談吐不凡且見多識廣,初入他們這圈子便成了核心人物之一。隻是最近人消失不見,不知去了哪裏。


    “趙哥住院呢,沒和你說?”後座上的女人起身,把頭放在靠椅上。


    “咋回事?”


    “聽說是不小心從樓道摔著了,輕微骨折。”


    駕車人想象趙行舟這麽灑脫一人打著石膏躺病床上哪也不能去的樣子,不禁笑了笑。


    “哎!前麵!”女人突然大喊。


    駕車人一瞬間從失神回過來,看清道路被攔截,配備精良的壯漢們站在道路截口。雷暴在遠處天地交鳴,蛛網般的電柱通天徹地,像是把天空撕開了口子。如此引發了石門曆史上罕見的暴雨,豆粒大小的雨滴砸在車窗上,雨刷根本刷不幹淨。不然空曠的郊區長路,不至於走到人家臉上才發現。


    其中一名壯漢打出停車手勢,示意他們停車開窗。雨滴打在他臉上,順著刀削般的硬朗麵頰匯聚滑落。同時還要幾名壯漢在向他們靠近。


    “不會……不會遇到恐怖分子了吧?”


    年輕人們艱難咽下口唾沫,他們何時見過這種架勢。


    壯漢看車輛沒動靜,轉而敲打車窗。


    車窗最終還是搖下,狂風瞬間裹挾大雨湧進車裏,硬生生把車內變成了泳池。


    對方先亮出了文書。


    “前方暴雨路段,車輛不能通行!”壯漢大吼,因為雨太大,整個耳膜都是雨打在身上的聲音,正常說話的聲音完全被掩蓋。


    可這時又一道枝形雷電貫穿雲層,這般暴力的雷光壓過世間所有色彩,讓天地隻餘下黑白二色。


    車內的年輕人們屏住了呼吸。


    在雷暴的雲層中,他們確信他們看見了扭曲的龍形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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