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5-08


    四更夜盡,封鬱的懷中溫燙依舊。


    貪戀著他的體溫,蓮兮遲遲不願起身。眼看五更天將近,再拖不得了,她這才輕聲喚了他兩句。他睡得深沉沒有應答,可環抱著她的雙臂卻分外牢固。


    封鬱原是個金身羅漢,看著百毒不侵無懈可擊。唯有蓮兮知道,自他右肩窩下數五寸,有一處怕癢的死穴。她摸黑輕搔一搔,他夢中吃癢便鬆開了手。


    蓮兮順利從他懷裏脫身,悄悄翻身下床。


    她匆匆穿上件輕便的白衣,借著窗外朦朧的天光摸到了床尾。床腳擺著個五抽矮櫃,底層的屜子裏,隻擱著一卷字軸和一頂白蓮玉冠。


    夏日裏,捧在手中的玉冠不複冰涼,溫溫潤的觸感與封鬱的眼色一般,讓她心安。


    在摘星樓中閑來無事,蓮兮總愛拿這白蓮玉冠練習綰發。熟能生巧,這一日倒騰的格外順手,黑燈瞎火裏竟也將玉冠好好戴上了頭頂。隻可惜匆忙間還落下了幾縷碎發,孤伶伶垂在兩鬢。時間緊迫,她也懶得收拾,伸手便取出了屜子裏的字軸。


    靈犀一點,一筆貫通。


    緩緩展開的卷軸中央,單單書著一個蒼勁的情字,卻是蓮兮苦練了月餘的心血。這渾然一筆,她寫了千萬遍,終究神形兼備,與那張情簽上的字如出一轍。


    情為何物?冥冥中,仿佛有人透過這墨字向她發問。而她借著手中的墨筆,終於能夠回答。雖是默默無聲,卻很圓滿。


    蓮兮輕手掀起簾帳,榻上的封鬱沉沉睡著。淡淡眉梢,濃黑羽睫,一張純淨的臉孔像極了她夢中的少年郎,多了幾分滿足,少了些許落寞。懷抱間已是空蕩,他渾然不知,喃喃夢囈時仍舊笑得無邪。


    他已孤單了太久,從今往後有人替她陪著他,這樣便很好。


    蓮兮將字軸合上,小心擺在了她躺過的床榻內側。


    她弓著腰,在封鬱的額角淺淺印下一吻,浮羽似的輕盈,唯恐驚醒夢裏良人。


    冷不防胸間一陣刺痛倒溯而上,飛快蔓延到了喉間,化作一口甜腥的熱流。蓮兮伸手捂嘴時已晚了,灼熱鮮血從指縫間淌落,點滴墜入了封鬱的發間。他似乎有所知覺,眉心微微蹙起,含糊地喚了她一聲……


    ――兮兒。


    蓮兮擦去唇邊的殘血,將枕邊的蓮光折扇收入懷中,隨即放下簾幔,扭頭而去。


    天光初醒,百裏無風。


    摘星樓附近格外靜寂,連鳥啼蟲鳴也絕了跡。雲巔之上空氣凝滯,卻仿佛藏匿著滾滾暗流,在四麵八方洶湧交纏。蓮兮憑欄遠眺片刻,隱約覺著不詳,可仔細分辨起來,也並未發覺鮮明的殺意。


    她心有顧慮,怎奈五更天剛過,顏如玉的一夜奇效緩緩消褪,兩鬢碎發間又浮出幾絲斑白來。她再不得拖延,隻能駕起紙鶴從摘星樓的頂端扶搖直下。


    沒有了煙雲封界的阻礙,紙鶴振翅幾下,輕易便穿過了朗朗長空,向著九重天的瑤池飛去。


    天際泛白,旭日蠢動,顏如玉的負麵效果逐漸顯露,剜心掏肺似的疼痛無休無止,在蓮兮的胸腔間反複撕扯。一呼一吸間,連鼻腔內也灌滿了血腥氣。她看不見自己的麵容,卻能清楚地聽見渾身皮肉呻吟苦楚。細密的皺紋徐徐攀上手背,枯朽的肌膚下,筋骨哢嚓嚓收縮作響,寸寸崩塌散架。蓮兮半闔著眼伏在紙鶴的背上,咬牙強忍著疼痛,在靜默中迎來第二次衰老。可這一回,終是致命的。


    後庭花廊九曲十八彎,橫架在七彩瑤池上,是個景致絕妙的玩賞之地。隻因平日專供皇親貴戚出入,是以人跡罕至,在黎明前後更是靜謐。


    紙鶴乍一落腳,重又化作薄紙一張。蓮兮跪在花廊盡頭,攥著小小的紙鶴嘔血不止。血花濺落在玉石磚麵上,好似赤紅的大麗花,轉眼開滿枝頭,匯聚成一窪紅沼。她從不知道,自己纖細的身軀竟能盛裝如此多的血。嘔不盡,吐不止,直將一身白衣都染成了刺目的緋紅。


    白靴踏血而來,那人用扇柄托起她的下巴尖,滿眼揶揄嘖嘖說:“春宵短暫,蓮兮可是有所不舍?來的這樣晚,叫我好等。”


    蓮兮抬眼一瞧,隻見封琰身後還跟著個紫衣翩翩的男子。


    月前才被封鬱削斷了手腳的龍漣丞,如今竟是完好如初。他站在咫尺開外,紫袍紫冠間的臉廓秀美依舊,可一雙眼眸卻在望向蓮兮的刹那,透出了覬覦的神色。


    神元洞穿在先,被封鬱重傷在後。彼時,漣丞虛弱已極,斷然無法自然痊愈。即便是蓮兮的真龍龍鱗,也隻能為他續得一時性命。若想要重獲健全的身體,唯有嗜血一途。


    迎著他貪婪的目光,蓮兮恍然明白,眼前這一副楚楚衣冠,看似還是漣丞的模樣,實則已是魔物的虛偽皮囊。昔日的上仙漣丞,恐怕早已墮入魔境,嚐過了血肉的鮮香。


    究竟是屠戮了多少生靈,榨取了多少鮮血,才終於換回了這一尊身軀?


    蓮兮猛地探頭,將滿口鮮血啐在封琰的白扇上,枯澀大笑道:“龍漣丞!你負了我也就罷了,如今還要東海上下為你蒙羞!不忠不孝,枉為龍族!”


    “這就是你不對了,”封琰蹲下身,側頭湊近了蓮兮說道:“我知道你與兄長素來親厚,專程帶他來見你最後一麵。你怎麽也該笑一笑才好,這又是何苦呢?”


    他話音未落,站在身後的漣丞忽然彎下腰,探指一拂,拭去了蓮兮唇角的血珠。


    蓮兮驚怔之餘,眼睜睜看著他將蘸血的手指吮入嘴中,咂砸一聲,細細品嚐起來。血水在舌尖化作了絕美的甘甜,另帶一絲魅人的奇香,雖隻一滴,已是難能可貴的美味。漣丞食髓知味,眼中立時精光曝現,伸手還欲采血來嚐。


    他喉間咕咕幹咽,引來封琰鄙夷的白眼。他手中扇柄一抽,狠拍在漣丞的手臂上,厲聲喝止道:“你這是作甚?”


    磚麵上血泊一窪,漣丞不管不顧,將雙手都浸入了血中。他輪番將染血的手背掌心遞到嘴邊,狂獸似的連吮帶舔,哧溜溜吃得津津有味。


    封琰嫌惡地擰起眉頭,正要將他推開,扭頭時眼角一瞥,隻見著一道幽藍劍影淩空而出。再回首,夢龍已被蓮兮握在了手中,三尺六寸劍身煞氣凜凜,橫架在漣丞的肩上。


    劍刃怒銜殺意,逼著漣丞停下了手間的動作。他垂眼瞧了瞧夢龍,卻是張嘴笑了:“兮兒,莫要玩笑了,你終究舍不得殺我……”


    黎明靜寂,忽然傳出一聲女子的尖利哀嚎,響徹九天,卻又倉促急停。


    凝止片刻,鼎沸人聲驟然而起。刀劍鏗鏘夾雜著呼喝求救聲,從不遠處傳來。蓮兮詫異轉身,隻看著九重天庭的前殿後殿皆是火光衝天。百裏紅牆,萬頃琉璃,盡數淹沒在滔滔火海中。烈焰熊熊,與天邊朝霞連綴成一片,倒映在瑤池上,染作滿池血紅。


    火光正中,是掌世天帝的寢宮。


    蓮兮提著夢龍茫然爬起身,踉蹌地追著火光,奔向花廊的另一頭。


    是哪一年,是哪一人,奔跑在這漫無盡頭的長廊,追逐著微茫的希望。


    腳下曲折的路途,廊外閃過的花草,是那一日她與它最後看過的風景。悠遠難辨的過去,卻在這一刻,恍如昨日重現,曆曆在目。連同耳邊聲聲話語,一齊清晰了起來。


    ――心兒,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會想念我?


    ――東煬君總愛無謂胡想。你我壽與天齊,自該永世長伴。你膽敢棄我而去,我必不饒你。你可記著了?


    ――心兒孤身躺在深山中千萬年,自然最怕寂寞。可沒了我,總歸還有一人能守著你,你大可安心。


    “東煬君……”她腳步虛浮,嗓音也枯啞了,喃喃一聲好似夢裏囈語。


    冷不防衣領被人猛力一扯,蓮兮腳下不穩,立時栽了個跟頭。發頂的白蓮玉冠在石磚上狠狠一磕,應聲而碎。


    “慌什麽?”封琰揪著蓮兮的衣襟,把她從地上提了起來,獰笑道:“我請你在近處看了場精彩好戲,蓮公主還沒奉上彩禮,怎就急著走了?”


    灼熱狂風席卷而來,眼前的銀發迎風狂舞。蓮兮咬牙切齒,怒罵道:“帝尊仙壽未盡,你就這樣迫不及待?憑你這狼心狗肺的逆子,也妄想稱帝?來日天下有誰能容你?”


    她字句含威,無畏無懼。


    怎奈五髒六腑的衰竭,快的出人意料。疼痛漫湧,好似蝗蟲過境。千萬張醜惡的口器一刻不停,大嚼特嚼,咬囁著她的筋骨。疼到極處,已近麻木。恍惚間滿身的血肉仿佛已被蛀穿了,噬透了,終於潰爛成水,緩緩從腳尖淌落。


    蓮兮在封琰手中勉力掙紮,實則也不過是抽搐似的一顫。


    衰弱間,夢龍緩緩退回掌間。


    “瞧你這可憐樣子,竟還有功夫操心我的事?”封琰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掐住了劍尖。他故技重施,憑著蠻力將夢龍從她掌中徐徐拖拽了出來。


    眼看夢龍到手,他得意一挑眉,笑道:“你隻想著成全三弟與夭月,自以為是善心好事,可卻是害了他。待玲瓏心聚合的一刻,你便是魔物夭月,封鬱便是那一心企圖複蘇魔物,不惜弑父殺母、屠戮天庭的仙族叛徒。我倒要看看,還有誰人敢擁護他稱帝成王?明日此時,玲瓏心在我手中,我自是眾望所歸的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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