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5-04


    尋常的生豆小米,被封鬱隨手碾磨加工過,竟有了一股炒貨的香氣。


    蓮兮掬了一小捧來喂鳥,自己也在一邊兒咽口水。


    這紫冠白鸚是個挑嘴的家夥,任她拿什麽噴香的點心來哄它,它都不領情,獨獨喜歡吃封鬱自製的雜糧鳥食。每天清晨它銜著一朵蓮花飛臨摘星樓頂,蓮兮便拿出一捧碎米與它交換嘴裏的花,日複一日,已成了慣例。


    盛夏裏天亮的早,可連日來,這傻鳥卻來得愈發晚了。這一日,直到晌午時分,才見它姍姍而至。蓮兮靠在敞台的欄杆邊,一麵喂食,一麵細細打量這紫冠白鸚。它啄食時,依舊是狼吞虎咽的餓鬼模樣,與平常也沒甚分別,可她望著,心底卻莫名的不安。


    那傻鳥忙裏偷閑,抬頭回望了她一眼。它腦子雖是蠢笨,好在一身羽毛還是鮮亮不俗的,原該是那萬裏挑一的鳥中佳人。紫色羽冠下的一雙圓圓小眼,純淨無瑕好似翡翠玉石,可眼底,卻是別樣深邃的目光。


    蓮兮怔怔與它對望著,刹那失神,竟脫口道:“東煬君……”


    話剛出口,那紫冠白鸚仿佛受了驚嚇,雙翅一振便飛走了。


    蓮兮回過神,遠遠天際已看不清鳥兒的影子。她緊握住掌心的殘米,心中黯然失落。


    如今,不止腋下膿汗的腥膻味,便連她張嘴說話時,也依稀可嗅出些許腐氣。她已是個行將就木的半死之人。仙鳥最是敏感,稍稍嗅得這樣不潔的氣息,便再不願與她為伍。


    白日裏趁著封鬱不在,她在花浴溫湯裏一浸便是好幾時辰。熏香蒸花,泡浴濯衣,總要來回折騰上一整日。便連與他說話時她也是小心翼翼的,總是借口天熱,時時捏著把畫扇。每每張嘴時必要以扇掩麵,撇去嘴裏的腥氣。更多時候,她索性不說話,隻望著他笑。縱是這樣簡單的幸福,眼看著也到了盡頭。


    她的身子日益空虛,再經不起長時間的花浴,前一日才泡了片刻,竟暈厥了過去。再往後,恐怕連起身的力氣也沒了,隻能日夜躺在榻上。她的心性倔強,斷然不願在封鬱的眼皮底下等死,讓他瞧見自己的醜態。


    隻是離開前,還有一個心願未足。


    敞台上陽光熾熱,蓮兮正要抽身回房,偶然一瞥,忽然瞅見玉茗閣外的竹林間立著一襲雪白的身影。她定睛看了看,果然是封琰。


    他手執白扇,遙遙衝她一揮,又從袖間放出了一隻白色的小鳥。鳥兒向著蓮兮飛來,每一撲翅,身形便大了一圈。直飛到眼前,她才發覺那是隻供人騎乘的雪白紙鶴。


    蓮兮回頭衝著摘星樓內低呼了一聲:“淺喚!”


    樓閣內毫無動靜,想必淺喚還貪睡著,她這才放下心來,跨過欄杆爬上了鳥背。


    壯碩如牛的紙鶴載著她降落在竹林中,甫一落腳,便褪作一張小紙片。沒了依托,蓮兮腳下虛軟立時坐倒在地,近在咫尺的封琰也不伸手攙她,隻是躬身笑道:“蓮公主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蓮兮扶著竹枝勉強起身,懶得與他客套廢話,開門見山道:“東西拿來了?”


    封琰從袖中取出一隻精雕木匣,在蓮兮眼前敞開了蓋兒,問道:“這可是蓮兮想要的?”


    匣中錦緞數層,刺繡華美。相形之下,緞子上襯著的那顆碧綠小珠,反倒樸素無奇。可正是這長相平平,青豆似的小玩意,卻享譽東海,是謂可遇不可求的明珠――“顏如玉”。


    顏如玉,珠如其名。以珠研粉,能使人容顏如花似玉。整顆吞服,更能賜人一夜青春。然而,它看似一味靈藥,實則是加速死亡的急毒。美人垂老,萬金一擲,隻為求得它返老還童的奇效。可這一夜得意,卻是以所剩的生命為代價。拂曉時分,急劇消耗的生命力枯竭殆盡,紅顏便得凋零。


    顏如玉數量稀少,蓮兮貴為公主自小生在水晶宮中,也不過見識了兩顆。她向來將它視作哄騙人心的邪物,總也想不明白,為何有人隻為這一夜的虛榮,竟甘願散盡家財。直到有一日,她也渴求了它,才終於領悟過來。青春韶華失而複得,即便隻有須臾半刻,也是無價。


    “還真被琰世子找來了。”蓮兮滿意點頭,掂起那顆碧綠小珠,對著日光細瞧了瞧。


    “這幾日父尊金體欠安,我這長子少不得日夜陪侍。若非如此,原本早該將這小玩意送來了。”封琰收起空匣子,望著她又問:“論起孝道三弟可不輸於我,最近看他總在父尊榻前侍候著,想必冷落了你不少吧?”


    那一夜,三皇女封潞在玉茗閣前死得不明不白,連具全屍也沒留得。祭祀供養她時,隻好用一把焦灰來替。掌世天帝震怒之下,自然沒有天刑司的好果子吃。執法尊者和他七七四十九個徒兒,原本是九重天專掌刑律的仙官,這一回反倒受他人審理。尊者好大一把年紀,被人押著跪在審堂下哆哆嗦嗦叫苦不迭,聽說那模樣也是十分可憐。


    隻是,酷審之下依舊毫無所獲。天刑司上下人等,拒不承認曾對封潞動用火刑,更不知她腕上的封神釘是從何而來。


    天家皇女枉死,最終隻以執法尊者之過,草草定案。流傳在仙族中,又是一樁沒頭沒尾的荒唐笑話。


    恰恰這時,又傳出了天帝抱恙臥床的消息。人人皆道帝尊是痛失愛女心力交瘁,可蓮兮卻直覺著裏邊別有名堂。天帝原是壽與天齊的至尊之體,小感小疾自是為難不了他,既是臥床了,想來絕非小事。封鬱日日往來於帝尊身前,卻守得滿嘴嚴實,一點兒風聲也不透露。蓮兮每每向他問起,他總是輕描淡寫兩句帶過,隻叫她不必操心。


    自從天帝抱恙,日常政務便由世子封琰主事。封鬱從旁協理,更比從前忙碌。九重天事務纏身,可供他憂心的事多如牛毛春雨。正是拜此所賜,才讓他疏忽之下,久久不曾留意到蓮兮身體的異樣,叫她含混到了今日。


    每夜入睡,封鬱懷抱著她,總是笑得愧疚,可她卻很是心安。


    這樣,便已足夠。


    她掐著指間的顏如玉輕輕一撚,笑得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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