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4-09


    一線殘陽投射在眼皮上,透進微微的粉色。夏日裏即便是這樣的夕陽餘暉,亦是發燙的,她趴在桌案上,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眼,懶懶打了個哈欠。


    “淺喚?淺喚?是什麽時候了?”蓮兮有氣無力地喊了兩聲,卻沒有人應答。


    她心底一抽,慌忙直起身子來。擱在桌案上的酒壺被她猛力一掀,全翻落了下去,滴溜溜滾了一地。她抬頭時,隻見那短發赤袍的小童子正倚在敞台的欄杆上,不動聲色地望著她。


    見他安好,蓮兮才鬆了口氣。曾幾何時,她成了這樣畏首畏腳的人,便連睡覺也不得安生,唯恐一夢醒來,身邊的人又要離她而去。


    淺喚看著她惶惶不安的臉色,無奈說道:“我可不像青青那樣呆頭呆腦的,平白給人燒死。”


    “青青沒有死!等封鬱回來了,等他回來了……”她忘了一眼桌上的墨綠小琴,再無力說下去,揮揮手低聲道:“再替我取點酒來吧。”


    淺喚瞟了一眼滿地散落的酒瓶,皺眉勸道:“喝了一宿,睡了一天,還不夠?蓮公主若是喝死在摘星樓頂,還要我替你收屍麽?”


    他說得刻薄,蓮兮卻也不惱,嘿嘿傻笑著說:“你不給我拿,我不會自己去取麽?”


    她一副要死不活的酒鬼模樣,淺喚再懶得理會她,紅袖一展便遁去身形。


    都走了才好,在她身邊呆著的人,終有一日不得善終。


    蓮兮嗤地一笑,踉蹌著站起身往樓下尋酒去。


    天色已晚,還未掌燈的樓道內一片昏暗,加之她腳上癱軟無力,幾次險些踩空梯子。她自覺有些滑稽,一麵繼續往樓下摸去,一麵縱聲大笑起來。


    她成日成夜賴在封鬱的摘星樓,唯有每個清晨才會離開半刻,回到玉茗閣去給當班的天刑司小仙簽個名條兒。夜裏她坐在摘星樓的頂端對月獨酌,每每喝成寧酊大醉,或是就地橫躺,或是胡亂找來一方桌台趴著,就此渾渾噩噩睡上一整日。待到入夜時分醒來了,便再取酒來喝。四千年來,她從未過得這樣隨興自在,從未睡得這樣暢快,可任她睡了多久,卻依舊是懨懨無力的。


    那一夜見過漣丞之後,又過去了多少日子?她再算不清了,也索性不數了。如今她唯一可憂心的事,便是封鬱貯存在三樓的酒――就快被她喝個精光了。


    若是喝完了可怎麽好?九重天庭縱然美酒無數,可唯有封鬱自釀的“醉紅顏”才是真正對她胃口的美酒,夠濃夠烈入喉滾滾,隻幾杯下肚,便能立刻翻起酒氣來,好叫人忘卻煩惱飄飄欲仙。


    果然。蓮兮在三樓的角落裏摸索了半天,隻摸著最後兩壇醉紅顏了。她不悅地癟癟嘴,也懶得拿小壺來盛酒了,幹脆左擁右抱將兩壇子酒都揣在懷裏。


    喝完了,讓封鬱再釀就是了。


    可他,果真會回來嗎?


    蓮兮蹣跚走在黑暗中,唯恐看見滿廳滿室高懸的畫像,始終不願掐訣點火。封鬱筆下的龍蓮兮,大多帶著天真爛漫的笑容,美得不真切。他溫柔的筆觸,曾讓她震驚悸動,亦讓她甜蜜。可如今,看著那昔日的自己,卻隻令她無地自容。那畫中的人兒,真是她麽?


    “為何本公主要煩惱這些?”她高聲喝問了自己一句,隨即一指挑開酒壇的封蓋,悶頭猛灌了幾口醉紅顏。


    酒是好酒,蓮兮一路痛飲,剛登上頂層便已腳步虛浮,目眩頭暈。


    摘星樓的頂層依舊是光禿禿的,唯有滿地酒壺和一方大桌案。案上堆著筆墨紙硯和各色顏粉畫具,她白日裏便伏在那一堆雜物上呼呼睡著,夜晚酒興大起時,也偶爾會提起筆來,或是瞎瞄兩張山水花鳥,或是循著封鬱的字跡寫上兩行豪詩壯辭,最終也不過堆成了滿桌的廢紙。


    蓮兮將兩壇酒擱在桌邊,點起一盞小燭燈來。昏黃的火苗映出桌角的顏粉,一時讓人畫興大起。她興致勃勃地將雜物推到一側,展開一張嶄新的畫紙,又是洗筆又是研磨忙得不亦樂乎。待到萬事俱備提筆之際,她卻不知畫什麽才好,捏著細筆懸空比劃了半晌,眼見著筆頭的墨都要幹了,她才倉促下筆,隨心勾勒起來。


    半幹的墨,淡淡兩點,是他煙雲似的短眉麽?


    筆蘸濃墨,兩廂勾勒,是他黑白分明的眼麽?


    剛落筆時還是遲疑著的,可那一對她無心描摹出的眉眼,卻忽然叫她靈犀一動。緊隨其後,是他輕狂含笑的如刻薄唇,是被他掖在耳後、夾雜著一縷銀絲的長發,還有他一襲如霧朦朧、遍染桂香的煙雲紗袍。


    蓮兮向來不擅畫人,可這時卻仿佛握著神來之筆,畫得飛快。封鬱的身形,連同他膝上的鳳頭瑤琴在她的筆下一氣嗬成,轉瞬便躍然紙上。那是樊城夜裏,他在黑暗中彈琴歌唱的模樣。她不曾真正看清過,卻在腦中比擬過無數次,直到想得膩歪了,信筆拈來就是這樣的他。


    在摘星閣中她胡亂畫過許多鳥獸蟲魚圖,多是酒後信手塗鴉。唯有這一張封鬱的坐像,畫得頗為傳神。畫紙上的他雖還欠缺了一分神韻,但也可算是她少有的得意之作了。


    蓮兮衝著畫上的男子微一莞爾,取出顏粉調開色彩來,正想要精筆上色,敞台外卻忽然刮進一陣迅猛的夏風,吹得她酒氣上頭,額角生生疼痛。畫紙被風掀起一角來,她伸手便想拿桌上的墨綠小琴來鎮紙,不想一隻修長的手卻先她一步,握起那隻小小的琴。


    不期然,耳側是他的聲音,冷冷說道:“若非看在他是你大哥的份上,我早要了他的性命。”


    她酒醉微醺,反應也遲鈍些,提筆站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扭過頭來。


    轉身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夢龍也旋舞而來,劍尖直點封鬱的額心。


    封鬱詫異地後傾了半步,她卻緊逼不放,一劍一式直指他胸膛麵門的各處要害。封鬱身形招展猶如白蝶一般,在她的劍影裏從從容左避右閃,一麵勾唇笑道:“兮兒,你是怪為夫在床上沒伺候好你,還是思君心切著急上火了?”


    “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蓮兮將繪筆往他臉上狠狠一摔,夢龍緊隨其後,曳向他的腰間。夢龍的真跡隱藏在千萬殘象幻影中,卻被封鬱一眼識破。他的腰際緊貼著夢龍的劍脊,身形旋了兩旋,竟轉入蓮兮的身後,一手握住了她執劍的左手。


    蓮兮剛想甩手,封鬱卻從背後緊擁住她,埋頭在她的後頸印下深深一吻。


    肌膚上滾燙的觸感立時讓她想起了那纏綿入骨的春夢。仿佛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封鬱恰如其時在她耳邊低聲說:“你可知道那一夜在我懷裏的人,是怎樣妖冶勾魂的麽?”


    他的嗓音撩人依舊,卻駭得蓮兮頭皮發麻。那一夜的纏綿竟是真實發生過的?她又羞又惱,急欲從他懷中掙脫,不想反倒讓他順勢奪去了夢龍。


    他!果然想拿走她的一雙對劍?


    她心中著急,腳下一個不小心便踩在了滾圓的酒壺上,封鬱見她站著不穩,眼疾手快要來攙她。她卻狠力甩開他的手,任由自己四腳朝天摔了個大八叉。


    她坐在一地酒壺間,狼狽地抬起頭說道:“夢龍……還給我……”


    她想要說得狠絕,可話從口出卻是哽咽的,便連嗓音也是顫顫發抖的。


    封鬱俯下身在她眼角一撫,困惑問:“就算打不過我,也不必急得哭了吧?”


    他將夢龍遞到她麵前,說:“喏,給你。”


    蓮兮剛要伸手去接,他卻狡黠一笑抽回手去,將夢龍藏在身後,戲弄她道:“打贏了我,就還給你。”


    封鬱一記響指,將摘星樓頂層的燈火盡數點燃,璀璨的金光流瀉而出,將他的眼映襯得愈發明亮如星。


    他退了兩步,手握夢龍衝著她擺起架勢來,嘴角的笑容三分溫和,七分邪魅,依舊是往日那副讓她氣得牙癢的可惡模樣。


    蓮兮也不同他客氣,從酒壺堆裏一躍而起,提著鸞鳳便向他的發頂斬去。


    她與封鬱從未真正交過手,隻在南海荒淵底下略略見識了他的身手。她不知他的底細,自然不敢大意,一上手便將自己最擅長的幾式劍路雜糅並舉,連環成繚亂難辨的殺招,第一劍虛晃而過,第二劍便挑破了他粹白的衣襟


    她嘴角一抿麵露自得,封鬱卻笑得更是深邃。


    蓮兮自詡劍速天下第一,可卻並未在封鬱麵前討得更多便宜。她剛一扭腕還要來攻,卻被他識破路數,搶先一步拿夢龍挑開了鸞鳳。


    雙劍相擊,聲若洪鍾,遙傳百裏。那龍嘯鳳吟的聲響她聽過許多次,卻是第一次察覺出些許纏綿刻骨的柔情來。


    或許夢龍鸞鳳的誕生,隻是為了生世相約的這一刻?


    蓮兮隻不過晃神一瞬,就被封鬱搶去主導,被迫轉攻為守。


    夢龍被他執在手間,化作綿長的藍色幻影,一劍一式施展開來,儼然就是她最熟悉的碧波劍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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