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2-07


    蓮兮腳下一跺,直直踩在朧赫的靴頭上,他悶聲一哼,雙臂間鬆脫,讓她鑽了出去。[.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她方才被庭院中所見之事驚得頭皮發麻,又被朧赫在背後嚇了一遭,自然對他沒有好臉色。


    “你現在親眼見到了,可信我幾分?”朧赫隻作唇形,以氣聲對蓮兮說道。


    她卻沒理會他,在石後重又探頭,往封鬱那裏看去。


    封鬱腳邊地上擺著一隻匣子,從中升騰起赤紅色的一團火焰,在湖水之中熊熊燃燒著,將遠景近物盡數籠罩在一片紅色光暈之下。


    火苗之上倒吊著一人,被赤鏈貫穿手足踝骨與琵琶骨,又被密密麻麻粗細不一的鏈條捆縛於空中,乍一看好似被禁錮在蛛網之上,動彈不得的獵物。鎖鏈纏繞下,他的衣服早已破爛成碎布片縷,難以蔽體。幾近赤裸的身體上遍布鮮紅的紋路,像是刻印在身上的咒文,又像是星羅棋布的傷痕。鮮血從縱橫的紋路間徐徐淌出,沿著倒掛的身體蜿蜒而下,在他麵目難辨的臉上匯聚成一片模糊的血肉顏色,最終交匯在他光禿禿的頭頂,滴落進赤紅的火焰中。


    那赤紅火焰竄起的高度,恰好能舔舐到他的後腦,卻並不見他被火燒得焦黑。


    每有血滴從頭頂墜入火中,火苗便左右搖曳,赤蛇出洞一般,攀附上那人的天靈蓋,輕巧地舞動起來。赤紅火紋像是柔若無骨的美人酥手,在他的頭皮上極近纏綿溫柔,卻立時令他全身上下抽搐不斷,引得蛛網鎖鏈也一道啷當抖動作響。他喉間的哭嚎之聲早已沙啞,絕望倍加,淒慘之狀難以斥之言訴。


    那被倒吊著的人在赤焰陣陣侵襲之下,痛苦難當,一對充血的眼珠直勾勾向著封鬱,喉間嗚咽含糊,斷斷續續地向封鬱求饒道:“主,主上……小……小人真的……知錯……”


    然而任那人聲聲哀求,封鬱卻隻背手在邊上看著,麵上冷然,全無表情。(.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蓮兮曾見封鬱麵露不屑,嘲諷,憤怒,漠然。


    卻不知他一雙狹長的眼睛,有一日,也會流泄出如此凶狠殘酷的神色。


    便是蓮兮向來自恃膽大,遠觀火燒活人,心中也猶有不忍。看不了幾眼,便將脖子縮回石頭後邊。


    她一退身,又踩在朧赫腳上,他原本一同在石嶂後邊偷看院中動靜,這時腳上吃痛,不由低聲斥道:“蓮兮!”


    蓮兮雖是背石而立,方才所見卻猶在眼前揮之不去。她心中顫動,麵上也煞白一片,朧赫看她驚喘不定,便小聲說:“那被火燒火烤之人,原是自小伺候封鬱起居的隨侍,當時封鬱下凡來尋玲瓏心時也帶他在身邊。如今這個下場,你可看清了?”


    蓮兮艱難地在石後探頭又看了兩眼,問朧赫道:“那匣中之火,為何不能將人燒死?”


    見她麵上駭得愈加慘白,朧赫當下也不多說,將她攔腰抱起,小聲道:“此地說話不便,我先帶你去別處。”


    他本是最擅掩氣疾行,即便這時懷中抱著蓮兮,一式移行之術施展開,仍是滴水不漏,來無影去無蹤,眨眼間便將蓮兮帶到了夷山山頭。


    他二人在山頭隨意揀了兩塊山石,雖是麵對而坐,卻各懷心思,一時無話。


    蓮兮俯瞰山腳,將整片黑湖盡收眼底,隻覺湖水在月色下果真渾黑若墨,濃稠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她胸間壓抑非常,全沒了平日和朧赫抬杠過招的興致。


    迎著夜風虛浮地吸了幾口氣,蓮兮這才開口問道:“你今日怎麽也跟在後頭?”


    朧赫鼻中一哼,說道:“黑湖湖底之事,封鬱自以為瞞得不漏風聲,卻還是叫我陰陽差錯偶然得知。雖是如此,平日礙於他在湖上設下的千金封界,我也未曾親身入湖查探。那時我有意在你麵前提起湖底囚人一事,即是料定,他聞之必會趕回黑湖確認封界。自他離開蓬萊後,我便寸步不離地尾隨著他,今夜果然不出所料。”


    他說了許多,蓮兮卻隻淡淡回道:“我倒是可憐青龍眾行者,跟了你這樣一位主子,成日專挑別家閑事來管,卻不理自己宮裏事務。”


    朧赫聽了,麵上竟全無怒意,反是聲音中有幾分失落,說:“我若不拿出點真憑實據,又怎麽勸得動你這一頭倔驢?”


    見蓮兮森森擲了一道白眼過來,他笑了笑,又道:“好在,你今天也親眼見過了。”


    朧赫這人慣常對著蓮兮,若非橫眉冷對,即是怒目而視,除此二種,皆屬異常。這時他麵上笑了,長長睫毛將柔和陰影投在眼底,襯得一雙黑眸媚眼如絲,更甚女子。蓮兮的狐仙老友銀笏,自詡一對桃花眼如何狐媚風騷,冠絕天下。這時在蓮兮看來,亦不過與朧赫平分秋色罷了。


    他自笑得嫵媚,她卻隻覺反常,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惡狠狠道:“我今夜確實親眼得見,但我隨封鬱而行,原是我答應他在先,又是母上親準的,本公主不像那些喜歡在人背後暗放冷箭的小人,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蓮兮這麽一說,朧赫果然怒目相視,瞪了她半晌,反叫她自在許多。


    “你問我湖底匣中之火為何無法將人燒死,”朧赫話鋒一轉,說道:“隻因那是紅蓮業火,雖是名中帶火,卻實則非火。”


    “可是指天罰之一的紅蓮業火?”


    朧赫點頭,解釋道:“紅蓮之火源於八寒地獄第七層。所謂紅蓮,指的是身在寒凍地獄中的眾生,因赤身裸體經受永不停歇的冰寒懲罰,而最終身體凍僵,皮下發紅,整個肉體裂成八瓣,形似紅蓮,方才得名。在肉體開裂的一瞬,會逸出寒冷、苦痛與憎怨種種,將之收攢一處,便可團簇成紅蓮業火。被業火所燒之人,不燃不熱亦不會死去,卻會被糾纏於地獄眾生的怨恨之中,怨恨侵入體內化為寒冰利刃,由內而外,在體表劃出道道傷痕,再以傷痕處流出的鮮血滋養紅蓮之火,就此反複輪回,受盡永世折磨。”


    “那隨侍雖與封鬱隻是主仆,卻也算得萬年交情,封鬱尚且以此酷刑相待,他心性如何,由此便可見一斑。你與封鬱非親非故,將來下場想必更是不堪。我明言至此,你還執意要跟著他?”朧赫一席話所言非虛,卻也稍稍添油加醋,全為了最後一句能問得蓮兮啞口無言。


    蓮兮第一次聽人提及紅蓮業火,隻覺其名妙絕美絕,從未想到爛漫的美名之下,竟有如此令人聞風喪膽的由頭。


    她低下頭,沉靜許久才澀聲說道:“方才眼睜睜看著那被吊在業火上的人,我曾想過是否要救他下來。然而封鬱就立在火邊,神情陌生得令我卻步,那一時,我對他的畏懼遠遠勝於一切……所以你看,我並非不會害怕。”


    她將腦後的黑色長簪取下,用力攥在掌心之中。明知自己已有幾分語無倫次,她卻仍然執意說道:“我害怕他,並非因為他可怕,而是當我以為對他全盤皆知時,才恍然醒悟,自己並不了解他。越是如此,我卻越想知道,封鬱究竟是一個如何的人,究竟曾經曆過怎樣的事……”


    她的黑發映染月色,更顯光澤烏亮。發絲順著臉廓柔軟而下,將她的麵容全掩在陰影之中。


    她握著發簪的右手使力太過,竟有幾分顫抖。


    朧赫在蓮兮膝前蹲下,握住她緊攥的右手,歎道:“蓮兮,你可是……對封鬱有幾分中意?”


    蓮兮聞言,腦中驟然飛沙走石,狂風四起。諸般思緒諸般念頭在風中被東刮西卷,混雜成一片,令她忽然失去辯解的能力。


    中意?中意封鬱?


    她隻是想探明他心中所思,期待有一日,他會為她開口道明一切。


    在此之前,她不過想在他身側相伴如友,為他付諸全心全意的信任。


    隻因為她曾無意窺破,那春風一樣溫煦的笑容之下,實則是與司霖一樣的寂寞。


    這,也算是中意嗎?


    “奈我當年在東海如何出言相譏,也鮮少看你為自己換過一身新衣新裙。如今在他身邊才呆過幾個日子,你便為君更衣妝容……殊不知這粉緋色的羅仙長裙,在蓮兮身上是如何叫我一見傾……”


    蓮兮垂首望著朧赫近在眼前的臉。隻見他眼中升騰起一絲炙熱,將迷蒙蒙的霧雨驅散殆盡。一雙淨透的黑瞳,在月光之下猶如剔透的純黑魔石,叫人隻一瞥,便深陷其中。


    這一身粉裙分明不過是隨興換的,與封鬱又有哪門子關係?


    然而她被朧赫目光如炬深深注視著,平日裏信手拈來的反諷也好,嘲笑也罷,這時不知為何,全咽在嗓子眼裏,一句也傾吐不出。


    朧赫終是放開她的手,站起身。


    他從腰間繡帶內取出一支寸長的白色袖珍短笛,放在蓮兮的腿上,說道:“九重天庭生有一株箭木,木質筆直若尺,每經萬年生長,可取其木,製成十支通體脂白的雪箭。帝尊曾賜我五枝,我一直視若瑰寶……”


    蓮兮拈起膝頭的短笛,指尖上下磨挲,神思卻還在飄渺。


    “其中一枝雪箭,被我取了頭尾各一段,雕琢成一對短笛,如今一隻給你。我雖不知你眼下神元為何驟然衰減,大不如前。但你既然執意要跟在封鬱身邊,我也不攔你。隻是若有一日,你患難在身,再不要硬著頭皮逞強。若是疲於應付,便吹起此笛,屆時我胸前另一隻笛子也會共鳴震顫。那時那刻,不論你身在何地,我定當不作二想,即刻奔赴你的身側。”


    蓮兮一手握簪,一手執笛,望著朧赫腰間素帶被風吹得飄舉不定,懵懵然怔了半晌,才喃喃道:“從前你來東海,我不過問你要那箭來觀看,你卻吝嗇得好似煞神轉世……”


    “不錯,”朧赫既非橫眉冷對,亦非怒目而視,好似麵對指間沙塵過隙,秋日凋花落葉一般無可奈何,隻能鎖眉笑得苦澀,說道:“因為我珍視此箭更甚生命,隻願在今夜交付眼中最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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