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1-28


    當第十二隻信箭破風而來,釘入她臉側的樹幹時,蓮兮心中正在思量著,夜裏為司霖演舞碧波劍訣時應當將四十八式隨興貫串一遍,還是將一招一式拆分開來一麵介紹一麵比劃。


    此時天方破曉,林間鳥兒呼朋引伴嘰嘰喳喳熱鬧非凡。蓮兮剛與司霖在潭邊徹夜閑談歸來,心中歡快,便連白羽信箭也懶得從樹上拔下,隻往發箭處斜睨了一眼,便自低下頭去接著想心事。


    即便她不將箭上的綁信解下觀看,也全無所謂。


    反正前十一封盡皆寫著同樣的十二個字,將眾信箋湊到一塊來看,倒像是拓印出的十幾張副本,連墨跡撇捺的方位角度都毫厘不差。


    那人盡管偏執得讓人哭笑不得,卻並非時時緊跟在她和封鬱身後,也並非殺氣騰騰直衝他二人而來。所以蓮兮也懶得同他理論,隻學封鬱那般對此人視而不見。


    “你昨日怎的沒回去青陽?”她正坐在樹椏椏上無聊之極,胡思亂想間,右上方枝頭傳來一聲話語,正是封鬱玉響一般泠泠的音色。


    她有幾絲困倦,頭也不抬便說:“我擔心金翅,這幾日隻想伴它遠遠坐著,漣丞那邊最近本也沒甚要緊事。”


    她方說完,眼中便映入金翅搖搖擺擺行走著的身影。見它出現在那處拿來築巢的石壁邊上,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竟如此雀躍,脫口便對封鬱喊道:“你看,它出來了出來了!”


    封鬱在邊上高出數十寸的榕樹枝頭坐下,笑道:“你這麽喜歡它麽?”


    岩壁那裏準備的巢穴構架分明,完工在即。蓮兮邊看著金翅鳥在晨曦中忙於最後的加固修飾,邊怔怔說道:“我是喜歡它,每當它對我提起將死之事,雖說得風輕雲淡,卻總讓我胸間疼痛,險些要掉下眼淚來。”


    她眼中目不斜視,嘴上卻更似自言自語一般無知覺地往下說道:“我從不知道與人相交也會痛苦,更不曾知道當一人將姓名交予你時,也連同生命的一部分遞到你的手中。”


    封鬱翹腳倚靠著樹幹,聽蓮兮說得哽咽,便垂眼看了看她,說:“你可知道,沁洸神君在兩千多年前便許諾過,若我能為他取來赤翎,即可將手中玲瓏碎交給我。那時我也尋到了這裏,也找到了金翅,那時它也叫作司霖……”


    饒是蓮兮早就習慣被封鬱料事如神,每每戳破自己的所作所為,當聽到司霖二字,她心中也不由地一抽,猛然抬起頭,望向封鬱,隻見他正撚著一片樹葉左右玩賞。


    “你不是同我說過,金翅隻有一千五百年的壽命嗎?”


    “我自然不會唬你,”封鬱將樹葉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氣,說道:“隻因為我所遇見的司霖並非你所遇見的司霖。”


    蓮兮一時未聽明白,封鬱卻話鋒一轉,說:“忘憂仙藥共需三十八味材料煉製,其中有大多數材料都可找到藥性類似的替代使用,但金翅的赤翎卻必不可少。饒是如此,當年金翅還未像今日一般稀奇,赤翎本也容易獲得,你可曾想過,為何忘憂仙藥卻數量稀少,寥若晨星?”


    她還未作聲,他又連珠似地問道:“金翅以卵繁衍後代,雖然每隻隻能產下一枚卵,卻本該生生不息,又為何落到今日世間僅存一隻的窘境?”


    蓮兮最見不得封鬱故作高深之態,索性瞪眼大聲耍賴道:“你又沒跟我說過,我哪會知道!本姑娘若是無知,你便是欺人無知的小人!”


    封鬱側頭看著她將一雙剪水秋瞳生生瞪成銅鈴驢眼,拊掌大笑,說:“史上為盜搶赤翎而去的人,雖不都是小人,但大多如你一般無知。(.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他扭回頭去,將樹葉放在指尖撫了幾下,肅然道:“在經曆短暫的雌雄分體交歡後,赤翎自金翅尾部出現,若是此時有人拔下赤翎,金翅便無法順利產卵,就此死不瞑目。但縱使如此,以犧牲金翅子嗣為代價偷來的赤翎,卻並不是煉製忘憂仙藥的赤翎。”


    蓮兮本不願虛心受教,更鬧不明白封鬱左一劍右一槍想表明的實質究竟在哪一處。無奈她心中掛念司霖之事,也隻好順著封鬱的話問:“這又是為何?”


    “金翅鳥代代更迭,與其說是自然規律使然,倒不如說是執念過深。當年九隻金烏被大羿射落在地,化為漫天金色飛羽,三足金烏的生命於那時那刻已告完結。然而卻有羽毛不願就此成為無知無覺的死物,才有了金翅鳥這種生靈。每一隻金翅鳥像遵循戲本那樣,在應當的時間築巢,交配,死亡。然後由後代秉承上一代的姓名,繼續生存下去,繼續尋找上一代未曾找到的答案……”


    “答案?”蓮兮心中一動,司霖在尋找的東西?她模模糊糊似乎有幾分明白,到了嘴邊卻又難以斥之言訴。


    “每一隻金翅鳥都在尋找的,是生命的意義,既然不願成為死物,既然憑著執著由羽毛變成有生命的鳥兒,那一定是因為生命存在著不同於死亡的特別意義。這種意義究竟存在於何處,假如金翅鳥能有所了悟,就不再需要下一代繼續找尋下去,那麽金翅會自己將赤翎取下。這根承載了金翅‘了卻執念’的赤翎才是煉製忘憂仙藥真正的材料。”


    不錯,世人因執著而有貪,因有貪婪而痛楚,因有痛楚才向往能忘憂解愁。


    了結執念,有所滿足,是為忘憂。


    蓮兮心中黯然,那些貪慕忘憂仙藥而盜羽歸來的人,手中所握的是被貪婪和執念所深深浸染的赤翎,又怎可能入藥化為所謂“忘憂”?


    “兩千多年前,我也曾遇見在夜晚化形為幼童的金翅鳥司霖,我執著於它的赤翎,不曾多想其他。直至它合眼之時,也未能明白命中所尋之事。”封鬱揚手將樹葉順風送走,默默闔上眼。


    “所以你也沒拿走它的赤翎咯?”


    “不錯,”初夏的驕陽普照之下,萬物盡皆置身於溫暖,卻唯獨封鬱的聲色冷然若冰,“這一次我要你去拿來赤翎。”


    蓮兮原本還沉浸在些許感傷之中,猛聽見封鬱如此差遣,飛身便掠到封鬱斜躺著的那枝樹椏上,指著遠處那一團忙碌著的金黃身影,疾言厲色地詰問道:“你方才還在同我說,赤翎若不是金翅自願取下便不可入藥。如今司霖若不願取下,你打算借著我的手除去這世上唯一一隻金翅鳥嗎?”


    “不錯。”


    “沁洸神君那一處呢?你總不至於拿著一根沒法使的赤翎對他說,‘就此一根,愛要不要’吧?”


    “不錯。聊勝於無,我再沒耐性等上一千五百年了,當年我同上一世司霖有約,再給它一生一世來找它心中所要,若還不能夠,我也隻能做一次卑鄙小人了。反正沁洸當年隻伸手索要赤翎,並未說過是如何的赤翎吧。”


    “好你個封鬱,枉你修成上仙多年,竟還如此市儈模樣,”見封鬱仍闔著眼麵色自若,蓮兮胸間立時盈滿切齒痛恨,揪起封鬱的粹白衣襟罵道:“市儈便也就罷了,你還要本姑娘為你操刀,想得倒挺美,我偏不令你如願!我便守著司霖,出入相隨,你和那專愛射冷箭的家夥若想來奪赤翎,便先從本姑娘頭上踩過去吧!”


    “你說我貪婪也好,殘忍也罷,我隻問你,若龍漣丞的性命握在沁洸手中,你今日還有閑情如此仗義執言嗎?”封鬱將蓮兮的手拂去一邊,正了正衣領,麵上一絲波瀾也無。見蓮兮愕然未語,他又說:“原本也無需如此假設,現今龍漣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負後果罷。”


    這小家夥啊,我第一次坐在樹上遙遙相望時,它正躺在山壁邊的小坡上曬太陽,毛茸茸黃澄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他也曾似世間無數慈父那般,用溫煦的目光望向金翅鳥。


    他也曾為金翅將死而麵露落寞。


    他甚至因落寞而羞澀,寧願樹須掩麵,也不願被蓮兮看見自己傷神。


    原來全是蓮兮自作多情,竟以為封鬱真是一個溫柔至此的人。


    她重重從鼻中哼了一聲,仰頭笑道:“封鬱,你我果真互相錯看了,你真以為本公主會任人擺布嗎?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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