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寧坐得筆直,他聽完維亞德林爵士對諾阿人“輝光折射論”的解讀,雙手疊放桌麵,沉默了近十分鍾。


    然後他嚐試著總結:“聚點自上而下,我們自下而上。所以有知者的能力,用最一般地概括,就是透過眾史迷霧,獲取隱知,壯大靈感,以進入移湧,窺見世界表象之後的意誌?”


    “同時,也就可以調動出某些神秘的力量?”


    “這次你理解得相當準確。”


    “怎樣才能成為有知者?”範寧發問。


    “你想去看看那些不一樣的色彩?”維亞德林反問。


    “其實,那些向下漂流而沉積的世界表象,並不就是束縛你的牢籠,相反,在某種程度上它保護了你。”


    “世界的表象框定了你所感到的、所認知的範圍,某些超驗的可怖事物,會在不自覺中被你的潛意識排斥在外,而如果你主動地向外層窺探的話...”


    “它們可能會自己出來?...”範寧突然說出了安東·科納爾教授日記末尾的內容。


    “沒錯。有知者的兩大要素是‘隱知’和‘靈感’。而兩大危險,則是‘畸變’和‘迷失’。”維亞德林說道。


    “最開始窺見世界的意誌時,你可能會產生優越感,認為自己洞見了世界的真相。但隨著探索越來越深入,你會逐漸發現這個世界本質是不可知的,你會感受到混亂、扭曲和內心的無力,你會覺得無知者才是最幸福的。”


    “移湧在哪?”範寧隻是繼續追問前一問題,“或者說,我該怎麽去到移湧?”


    “它在天上?”範寧又抬了抬頭,看向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燭影。


    “不知道。”維亞德林說。


    “我們不知道移湧在哪裏。”


    “??啊?”範寧愣住了,“你們不已經是有知者嗎,不知道移湧在哪?”


    “我們隻能夢見它,或準確地說,我們隻能從夢境‘借道’過去。”維亞德林笑了,“去窺探世界的意誌,研習那些象征神性的相位,捕捉那些象征靈感的耀質。”


    “人類的認知就是如此的局限,哪怕是聚點多次降格和坍縮後的形象,我們也無法得見。我們唯一能親眼看見的就隻有世界的表象——那些移湧不斷向下漂流淤積的沉渣。”


    “哪怕有知者中那些無比強大的存在——‘邃曉者’,也隻能在夢中得見移湧。”


    “所以,成為有知者的途徑是‘控夢法’?目的是從夢中進入移湧?”範寧詢問確認。


    他再次想到了安東老師。


    看來老師的確是在探索“控夢法”的過程中,窺視了什麽不該窺視的存在,最後“迷失”了。


    這個疑惑或許能這麽解釋,但另一個問題還是沒有完全確認:音列殘卷中的“神秘和弦”。


    安東老師作為一位偉大的作曲家,應該具備了較高的靈感,他的“迷失”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神秘和弦”幹擾了他的心智,當然,那本《音流、織體與夢境》有沒有坑也不知道。


    神秘和弦出自音列殘卷。


    而音列殘卷的前因後果,自己應該已經閉環完結了才對。密碼已經破譯了,美術館最後的“莎草紙符號”自己也取走了,


    所以“神秘和弦”是用來幹什麽的?


    僅僅是多加了一層防破譯手段?


    這事情還沒完?


    這個問題除非自己以後弄回查封的殘卷原件和那本書,才有機會弄清楚。


    不過他覺得,在特巡廳手裏弄回它們的難度,可能超過了解密本身。


    “範寧,你覺得你由什麽組成?”維亞德林沒有直接回答範寧對於控夢法的疑問,而是拋出了新的問題。


    “額...”作為一個前世化學狗,範寧職業性地準備開口背誦元素周期表,但馬上反應過來,於是試探著作了一個中西皆通的回答:


    “肉體和靈魂?”


    “準確來說,是肉、魂、靈三部分。”維亞德林糾正道,“看來我有必要再傳輸你一些低階的隱知。”


    “肉,血肉之軀,你在世界表象的依托。它還可以稍作延伸至第一層以太層,後者反應你的感官和身體狀況。”


    “魂,精神和意識。魂的顯意識構成第二層情緒體,反映你理性或感性的思考。魂的潛意識構成第三層星靈體,反映更高的超驗性情感和思緒。星靈體對應星界層,即世界表象和意誌交匯的混合地帶,這是普通夢境能達到的地方,我們若想去世界的意誌——移湧層,必須先借道經過這裏。極少天賦異稟的普通人,在清夢中熟練控製夢境時,可以升至星界最高點,那裏與移湧層隻隔一層薄膜。”


    “靈,源自輝光折射出的那一絲神聖的火花,有知者所說‘靈感’就是靈的強度。對於普通人來說,靈處於被屏蔽狀態,和魂雜糅在一起,所以他們稱之為靈魂。”


    維亞德林盯著範寧:“你不是在問,怎樣才能成為有知者嗎?”


    “在清夢中,抵達星界的邊緣,用靈的獨立力量撕開那層薄膜,你就進入了第四層移湧層,成為了有知者。”


    “卡洛恩,我現在調用自己的力量,帶你體驗對移湧的一窺,你會感受到和世界表象不一樣的色彩,也可能會體驗到驚悚奇詭的危險,然後,你便可考慮之後要不要走上這條混亂瘋狂的道路。”


    範寧好奇問道:“普通人也可以被清醒地帶入有知者的夢境或移湧嗎?”


    “可以,這其實就是聯夢,隻是代價很高,時間很短,哪怕是有知者中的強者——‘邃曉者’也不會隨意持續太久。”維亞德林解釋道。


    他取出了第二個小型的精油蒸發器,套在燭台的另一根蠟燭上,裏麵裝有無色的液體。


    “剛剛的秘氛是用洋槐、大茴香純露,與經‘池’相秘儀淬煉的蘋果花精油調製而成,目的是保護神智,現在加上額外助你入眠的墨角蘭、風信子和薰衣草混合純露。”


    他又取出了一個帶滴管的純黑色小瓶,隨著滴管蓋的開啟,紫色的熒光噴薄而出,在周圍半徑十厘米的球形空間內彌散。


    “最後滴入少許‘鑰’相的耀質靈液,它們是從移湧中提取出的靈感精華,讓你不至於在進入移湧地瞬間就耗盡了普通人的全部靈感。”


    維亞德林說著,動作飛快地往蒸發器滴入了四五滴,再迅速合上蓋子。


    看得出這耀質靈液極為昂貴,範寧覺得它們似乎非氣非液,倒像是一種綿密又閃耀的“光”,沾染了純露液體後,整個小瓶就像變成了一盞紫色的燈。


    甜香混合著清幽,紫影籠罩著燭焰,在留聲機安魂曲的吟唱聲中,範寧覺得自己的心境墜入了靜謐的某處所在,眼皮越來越沉重。


    “卡洛恩,注意感受,你最後能窺見移湧的時間大約隻有一秒,也會視你的靈感強弱而左右。”這是範寧在現實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他做了一個夢,房間物件搖晃,磚石灑落,搖搖欲墜。


    他將頭探出窗子外,環視四周的磚牆,發現自己處在某個塔樓高處。


    範寧想到了此景與自己曾記載的某個夢境的相似之處,於是他成功地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做夢。


    塔樓塌毀在即,在清夢中,範寧控製自己躍出了窗戶,飛進了帶著氤氳霧氣,長滿花草的天空,但他覺得似乎處在水中,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應該馬上就會墜落驚醒。


    “你不用呼吸,所以不會窒息,往上潛。”腦海裏傳來維亞德林沉悶的幾個音節。


    範寧的窒息感突然消失了,於是他竭力控製自己繼續往上飛。


    天空越來越暗,從深藍到黑藍,空中生長的植物已扭曲為無法解讀的字符和景象,這裏已經接近星界層的邊緣。


    他覺得自己的什麽東西已經被點燃了,一旦燃盡,就會跌落至其他不自知的夢境。


    而自己燃燒的速度就像一小撮幹草那樣快。


    渾身浸在涼水中的感覺依然存在,他覺得前麵的空間被撕開了一道紫色的口子,內部似有無數不相幹的風景,堆砌如萬花筒。


    “保持清明,讓自己的靈探視過去。”維亞德林的聲音再次響起。


    範寧努力往前方窺探,但他不是有知者,魂和靈並未徹底分離。


    他努力把頭向移湧層伸出,軀體仍然卡在星界層的曲折隧道裏。


    在這個隧道裏他喪失了聽覺與視覺,無數場景和概念直接擠兌進了腦海裏,皆是他之前對世界表象的種種印象與評價組成的碎片。


    最後他的靈終於往移湧層探出了一絲。


    他發現自己從瀑布下探了出來,身後的湍急水流,不斷地朝下方的虛空墜去。


    黑夜的虛空中,懸浮著稀疏的,大小不一的荒原,各色代表不同相位的耀質在空間裏遊弋著。


    遠處漂浮著一座巨大、朦朧又綿延的烏青色環山,環山的更遠裏邊,是一座澄澈金黃、高聳入天的輝塔。


    他也感受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被窺視感,那些比他強大太多的不知名事物在暗處蟄伏、生長、蠕動,耳旁響起的囈語聲似乎要攀爬上了自己的後背。


    整個過程他堅持了約三秒左右。


    在意識即將潰散之前,他遠遠地望向了輝塔穹頂之上,似乎在天空最深處的虛無裏緩緩轉動的那個存在。


    在這刻,他覺得五官的感覺界限模糊失真了,隻覺得祂與自己隔著成千上萬重光與暗的帷幕,無法描述,無法得見。時間的概念不在了,他的附近站著兒時的自己,現在的自己,年邁的自己,將死的自己,前世的自己,皆因崇高而戰栗。自我的概念消失了,他覺得這些觀察者是自己,也是父親,還是老師,還是無數相識或不相識的人,甚至隻是一棵樹。


    在這刻,他非常肯定,倘若那萬千重帷幕皆不存在,自己就會因直麵真實而被湮滅成虛無,無論身處何地。


    但是,他還是感受到了,輝塔穹頂上的那個存在對自己強烈的呼喚。


    這並非他獨有之感受,隻因為每個人的靈中,都含有最初從聚點拋灑而出的神聖火花。


    這是刻在靈深處的向往,也是刻骨銘心、落葉歸根般的眷念。


    在第三秒的末尾,他的意識終於徹底潰散了。


    煤氣燈全開的房間亮堂無比,熄滅的燭台冒著青煙,秘氛的甜香味還有最後一絲殘留。


    “在移湧裏你窺見了什麽?”維亞德林一邊清理著紅木桌上的粗鹽,一邊問道,“是不是明白了,每個有知者,都將麵臨一場瘋狂混亂,充滿各種不可知危險的求索之旅?”


    範寧的自我感一時沒有找回,他的意識中不斷跳躍著各種各樣的麵孔和聲音,年輕的、衰老的、華貴的、粗俗的、愉悅的、苦痛的、聖潔的、汙穢的......


    過了很久,瞳孔才逐漸有了焦點。


    他開口了,無數個渙散的聲音終於重合在一起,


    聲音低沉又清晰,就似與內心深處另一個自己的對話:


    “世界充滿缺憾,但終將有人親見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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