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淵以前還是很喜歡學校的。


    他一直覺得學校是個很溫馨的地方,年齡相仿的人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聚集在一起,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努力,雖然最後會奔向截然不同的理想,但會把最美好的時光留下來,化作一頁一頁寫滿了字的紙片,用各自的故事激勵感動著一代又一代的後繼者。在畢業之後的各奔東西裏用回憶的溫情填滿著這片土地,給身在其中的人不會斷絕的火焰。


    但現在似乎不太一樣了。


    南華仍然開著門,雖然是周六。高三年級的學生一周隻有半天假,從周六傍晚到周日的早上,顧淵在淩晨六點的時候來到這裏,看著陰鬱在朝陽未升起時的殘夜裏的教學樓,一座一座地安靜矗立在荒涼的時間裏,那一間又一間的燈火像是玄幻小說裏閃耀的封印結界,把青春固定在狹小的空間裏。苦澀的每一天裏,還要自欺欺人地奮鬥無悔願賭服輸。沒有人認為自己會輸,可那兩所學校的錄取名額卻是幾乎固定的。


    注定會有很多人是失敗者,所以才會幾乎每年都有人無法接受而離開這個世界。


    他走在正門通往教學樓的寬闊大道上,看著教學樓下一個又一個漆黑無光的大廳,感覺像是一張張深淵巨口對著自己,它們張大嘴吞吐著一代又一代人,從不留戀過往。即使像是江雲薑紫楓這樣的人,最後也不過隻是公告欄裏的一個名字。至於顧淵這樣的可憐人,日後回頭來尋找記憶的時候,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一縷餘溫。


    撇去溫情的濾鏡,這裏實際上是一個殘酷到不能再殘酷的地方。


    桌子上堆積成山的練習冊和卷子,掛鉤上的書包和垃圾袋,地上的水瓶和零食袋子,一夜密不透風的教室裏麵微微有些發黴的味道,但教室裏的其他人似乎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顧淵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拉開窗戶,外麵的空氣湧進來,卻並沒帶來什麽改變。


    今天的安排是考試。


    又是考試。顧淵已經記不清前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上課是什麽時候了。除了陳歌偶爾會站在講台上,說一些班級相關的事,其他的老師出現在教室裏的時候不是在講試卷就是在答疑。顧淵喜歡語文和物理,不喜歡數學和化學,對英語無感。但現在他卻對每一門課的課堂都無比懷念,哪怕是數學也好。


    誰來說點什麽吧,與考試無關的事。


    即使是身邊的同學也很少談論與模擬考試和高考無關的話題。自從齊羽變得沉默寡言之後,顧淵的世界安靜了太多太多,高練和陳馨本就不是多話的人,現在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在考前的衝刺複習上。在他的印象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陳馨在上學放學也以外的時間離開過座位了,高練也差不太多。


    他轉身往後看,馮子秋握著一罐雀巢濃縮坐在那兒,手裏拿著一支筆正在看文言文。


    在缺席了差不多半個月之後,馮子秋終於回到了學校裏,隻是看起來比之前憔悴了太多。至於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從來不主動講,別人也沒法主動問。他隻是坐在那兒,日複一日地喝著一罐又一罐的咖啡,刷著永無止境的習題。晚上最後一個離開教室,關燈,開燈,早上第一個走進教室,每天都是如此。


    他向陳歌申請了管理班級教室的鑰匙,理由是想要在學校裏待得更久一點。


    原本鑰匙是由班長孫乾管理的,顧淵不知道陳歌究竟是出於什麽理由才答應了馮子秋的請求。也許他覺得瘋狂喝咖啡和熬夜、透支身體,對於馮子秋來說也比待在家裏要更好一些。


    顧淵忽然想到了之前文堇的話,不管前綴是什麽樣的五彩斑斕,黑色終究是黑色。


    卿思要他把大家的故事寫下來,可這樣的故事,真的會有人願意聽嗎?


    被時間和物質束縛住的我們,在狹小的世界裏掙紮自我拉扯的我們,什麽樣的故事會有這樣的主角。要講一個好聽的故事,那主角必須是時間和空間的主人,能夠把瑣碎平淡的日常拚湊起來,重新梳理編排,把原本樸素的事件描摹成一波三折的情節,才能把觀眾講到如癡如醉淚眼滂沱。


    然而他真的能夠做到嗎?想要講好故事可沒有那麽容易,因為說著說著就會忍不住想起來,那個站在未來回望過去的自己,並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似乎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回憶起前兩年的午後和傍晚,懷抱著小貓joey的齊羽從走廊上走過來,紫楓學姐手裏端著茶杯,和背靠在窗台上捧著書的卿思聊天,子秋站在書架後麵邊看書邊看向齊羽,陳穎歪著頭在旁邊笑他和她,陳歌喝著咖啡站在門邊低頭微笑。


    大家並非不在意考試和成績,但那時的生活裏並非隻有這些。


    現在,每一科的成績公布之後,大家都會自己核算一下總分,在正式排名張貼出來之前其實班級內部已經排出了大致的位次,隨著最終大考的臨近,競爭也越來越激烈,由於大家水平相近,每一次考試的名次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顧淵翻看著自己麵前的試卷,是比一周前更差的成績,心裏麵沒有什麽波瀾。


    今天是五月十日,天氣已經很暖和了,雖然下過了雨,還刮著風。


    顧淵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穿著靛青色的校褲,站在仿佛來自四季的人們中間,在車站等車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眼熟的人,打了招呼,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江璐。


    她說,好巧。


    顧淵說,是啊,在學校門口唯一的車站相遇真是好巧。


    江璐剛要開口說點什麽,眼神卻扭過去盯著他的背後,顧淵順勢回過頭,耳朵邊已經傳來了江璐壓低了聲音的尖叫,哇,怎麽是他們。


    其實在看清楚的瞬間江璐就伸手去拉了顧淵,可是他回頭回得太快,而那兩個人對他來說又太顯眼,隻要一轉身,就不可能看不到。


    淺粉色的運動短衫,齊耳短發和白色的跑步鞋,灰色的鞋帶綁得整齊,是去年運動會時長跑比賽的裝扮。落日餘暉淡淡地暈染著他,右邊的楊浩則沉在陰影中,深藍色的外套下裹著微笑,看著就好像是……顧淵發現自己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個畫麵。


    他想起楊浩之前在這裏說過的話,盛大的終幕禮。


    然後他轉過身來,江璐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你還好吧……?”


    她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不像是那個江璐。


    “沒事。”顧淵搖了搖頭,卻在車來的時候,逃也似的上了車,連車號都沒看。


    順著相反的方向,一路坐到了城西。


    “我之前從來沒在這趟車上看到過你啊,你也住在這附近嗎?”


    顧淵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滿臉疑問的江璐,規規矩矩穿著校服束著頭發的女生看起來比之前文靜成熟了許多,似乎個子也長高了些,一個收破爛的老頭騎車三輪車經過,一捆舊紙箱搖搖欲墜像是要掉下來,江璐伸手扶穩,手上沾到了從空瓶裏淌下來的不明液體,也隻是拿出紙擦了擦。


    沒有辱罵,沒有嫌棄,甚至沒有得到一句謝謝,一切都假得不像現實,但江璐臉上的笑容卻比顧淵記憶裏的要真誠快樂許多。


    “嗯……你就住在這裏嗎?”顧淵看了看她身後的小區,高檔又華麗,想起很久以前在上學路上遇到在便利店買一大堆臨期食品去喂小動物的她。


    “嗯,哥哥他畢業之後我就搬回來了。”


    “這樣啊,那挺不錯的。”


    “嘻嘻,當然啦,我現在每天都可開心了。學習上天天都能看到進步,生活得也很好……”


    江璐說著說著聲音漸漸變小,“你也要加油。”


    顧淵點點頭,說,謝謝,然後轉身離開。


    在車站等車的時候,顧淵發現他一直在留意從每輛車上下來的人,無意識地用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


    自己這是在找什麽呢,雖然是城西,也是她家所在的那一站,但這個時候,陸思瑤應該在上晚自習吧。


    “為什麽傻站在這裏。”


    耳畔傳來平靜的聲音,音色像是銀色的砂輪輕輕滾過地麵,陸思瑤單肩背著一個斑馬配色的鬆垮垮的書包,穿著銀灰色但是拉鏈隻拉了下半的外套,露出裏麵衣服胸前畫著的史努比,頭發零零散散地披在肩上。


    “你不上晚自習嗎?”


    “最後一個月,沒有強製要求了。學校的椅子坐得太累,我就回來了。”陸思瑤瞥了他肩上的書包一眼,“還有什麽別的事嗎?”


    “沒有了。”


    她轉身離開的背影和從前一樣伶俐輕快。


    每個人都在大踏步地向前。


    隻有一個人還駐足在原地愣著不走。


    故事的開始和結尾對每個人都是不同的。


    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浮現在他腦海裏。


    落日在這個時候斜斜地照過來,他忽然想到了史鐵生。


    “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


    顧淵看到她抬頭朝太陽望過去。腳步都停了下來,很是專注的樣子。


    他也跟著看過去,有些晃眼。


    他忽然有些迷惘,他們看到的,是同一個太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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