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大的雪竟然隻下了昨天一天,又是晴好的天氣。


    冬天正式進入尾聲,高三生也進入了最後的衝刺階段,所有其他的課餘活動都被取消,隻剩下每天一節的自由活動課時間。從碑廊出來,經過教學樓下的公告欄時,注意到上麵貼的百日誓師大會宣傳單,顧淵咬了一口早上在超市買的糯米團,想起上周陳歌在班會時一再念叨的最後一百天。


    一百天,每天二十四小時,扣掉吃飯睡覺的時間,其實不剩下多久。


    說起來現在才是最後階段的開始,但大家的神經卻從更早的半年以前就開始繃緊。


    去往樓梯的途中,顧淵三兩口吃完最後的早餐,看到文堇站在教室外的花園裏麵,低頭望著綠油油的錦鯉池。顧淵條件反射地想對她招手,同時又覺得這樣做太積極主動,加上手疼的厲害,就忍了下來,但女生似乎有感應的回頭,視線看過來時,顧淵鬆了口氣。


    丟掉手裏的塑料袋後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和等在那裏的女生並肩站在一起。


    “魚都不見了。”


    文堇的聲音帶有一種鎮定劑一般的溫涼濕潤的感覺,覺察到她把自己當做朋友,顧淵忽然覺得很感動,這個周末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卿思的離世,在那之後就人間蒸發了的陸晨,以及齊羽和馮子秋的陰晴不定,還有陰魂不散似乎在醞釀著更大陰謀的楊浩,雖然隻是短短兩天,但卻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


    文學社招新麵試之後第一次再見,這段時間文堇都在忙些什麽,顧淵很想知道。


    “昨天,我們都在醫院,最後……還是沒能有個好的結果。”


    “嗯。”女生點頭,“我已經從其他人那裏知道了,”


    “雖然早就知道成功率很低,但還是很難過。”


    “一定很難過吧,那個家夥。”文堇說,“再也不能畫畫了啊。”


    “畫畫?什麽意思?”


    “就是她啊,柳卿思。”文堇轉過來看著他說,“那個女生,其實很喜歡畫畫吧。”


    “什麽跟什麽啊,她是文學社社長,而且是天才……”顧淵說到這裏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昨天他還覺得奇怪,為什麽被公認為天才文學少女的卿思,最後留下的東西裏會有一本畫冊呢,“你為什麽覺得她很喜歡畫畫?”


    “需要理由嗎?”


    “需要的吧。”


    “就隻是感覺而已。”


    “不行,需要更詳細一點的理由。”


    “真是得寸進尺啊,這樣說話是會被人討厭的。”


    “那你討厭我嗎?”


    “不。”


    “那就繼續說吧。”


    “雖然沒什麽特別的理由,不過那次運動會,為了畫宣傳稿我們去了她家,結果她的書桌者會用到的。而且那天她畫出來的東西,雖然說不上盡善盡美,但也都是很別致的作品。”文堇抿了抿嘴,顧淵看不出她這樣說是好還是壞的意思。


    “所以你就得出了她喜歡畫畫的結論?”顧淵質疑,“太武斷了吧,就不能是她上過培訓班之類的,隻是為了培養一項額外的技能呢?”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嗎?”


    男生頓時像是霜打過的茄子:


    “不是。”


    “如果真的是培訓班教出來的學生,她的畫功不會那麽糟糕,連最最基本的握筆都不對,就算是最差勁的老師教出來的最差勁的學生,也不會連這種事情都做不好。”文堇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文科強化班,“但她的畫並不差,說實話,比很多學了一兩年的美術生都要畫得好,但,也就這樣而已了。”


    顧淵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發現楊浩正站在文強班外麵,隔著窗戶在和誰說話,由於朝陽的反光,顧淵看不清那人的臉,但從座位來看,應該是……


    池妤。


    這個家夥,又在打什麽算盤……


    “你的臉色很難看。”


    “沒事……你繼續往下說。她的畫功很差,但是畫不差,這說明什麽?”


    “說明她從來就沒有接受過係統的訓練。”文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能畫到那個程度全靠自學和興趣,在握筆都是錯誤的情況下要練習到那種程度,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努力的,所以可以判斷,她是真的很喜歡畫畫。”


    “原來是這樣,可是她……一直都被當做是文學天才,而且也確實是這樣啊,她的文字,她所寫出來的東西,是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寫不出來的。”


    “確實是這樣。”文堇點點頭,“那你覺得她喜歡文學嗎?”


    顧淵被她將了一軍,語氣不自覺地遲疑了一些。柳卿思喜歡看書喜歡寫作,似乎是設定一樣理所當然的事情,所有人都這麽認為,自然也包括他。但如今被文堇這樣問,他卻不敢給出肯定的答案。


    “應該……是喜歡的吧。”


    “不用應該,她的確喜歡,從她書不離手就能判斷,你跟她認識了這麽久,這還需要懷疑猶豫嗎?”


    “我……”


    “所以,她是幸運的啊,即使天賦和最愛沒有完全重合,但也擁有最好的備選項。”文堇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教室裏的池妤身上,“如果不是因為這場病,她一定可以過得很幸福。不過,不是每個人都這麽幸運的,天賦和愛好南轅北轍是常有的事,擅長的事情不喜歡,喜歡的事情做不好,真的會很折磨。”


    “文堇……”


    “嗯?”


    文堇看過來,盯著男生的眼睛。


    “你……喜歡畫畫嗎?”


    女生移開了視線,落回了錦鯉池裏,短暫的沉默之後。


    “不知道,應該是喜歡的。”


    “不能肯定嗎?”


    “嗯,因為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可以喜歡了。”文堇語氣平淡,“我已經不記得自己還沒開始畫畫之前是什麽樣的了,從我記事開始,我就被認定是很有天賦的孩子,所以就一直在畫畫,到現在已經十三年了。”


    表麵波瀾不驚,但顧淵卻從她的平淡語調裏聽出了隱約顫抖的遲疑,心髒莫名地收緊,向來都是高昂著視線不會在意周圍的女生,此刻卻散發出了脆弱的味道。


    “所以,就是這樣了。除了畫畫什麽都不會,連個像樣的朋友都沒有,雖然,我也不需要。”


    似乎是準備離開的女生說了這樣一句,冷淒淒的平淡語氣,但卻沒了以往的堅定和不可一世的傲氣,不是被人敬而遠之的暴躁少女天才美術生,


    “我們……也算是朋友吧?”


    “嗯……算吧。”


    自認識以來就一直一副看人不爽樣子的文堇忽然陽光明媚地笑了一下,顧淵看得一愣,回過神來女生已經走得不見蹤影。


    都沒能說聲再見,不過就在同一個學校裏,總是能有再遇到的機會。


    腦袋裏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思緒。


    因為一直以來被人所羨慕稱讚的天賦,所以被身不由己地推上了一條不知道是否喜歡的道路。被老師家長和同學們所推崇備至的天才,忽略了她們原本也隻是個身心都不成熟的普通女孩會受傷會哭泣會迷茫……總覺得這樣是很過分的事,葉秋玲似乎也是一樣的情況,被迫練習著根本就不想練習的小提琴。


    不對,比起這個,更折磨人的應該是另一種情況,也就是文堇剛剛說的——


    “擅長的事情不喜歡,喜歡的事情做不好。”


    光是想想就覺得痛苦。


    顧淵一邊想一邊上樓,但因為身體實在太過虛弱,隻走了兩層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在沒有人的轉角處,男生靠在欄杆上休息,頭重腳輕,有一種要暈厥的預感。這時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緊接著就聽到了那個已經快要刻在靈魂上的身影。


    “喂,你沒事吧?”


    隻要聽到這個就沒來由地心情煩躁,彌漫在心底的怨氣一下子爆發出來。


    “不需要你多管閑事!滾……”


    齊羽嚇得退後一步。


    男生的瞳孔裏,女生臉上呈現出驚嚇又幽怨的表情,臉皺巴巴成一團,像隻小貓一樣習慣性地吸了吸鼻子。而在她的身後下方的兩級台階上,楊浩站在那兒一臉放鬆地微笑。


    “本來還想關心你一下……”


    齊羽緩過神來,生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徑直朝樓上小跑過去。


    “不是,我不是……齊羽,等等……”


    話還沒說出口,女生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


    “完蛋了,她好像很生氣呢。”楊浩走了上來,和顧淵站在一起,“之前就已經心情不好了,這下怕是難辦了。”


    “是啊……”顧淵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怨鬼,“都是因為……”


    “我?”楊浩咧嘴一笑,“不對不對,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可什麽都沒做,不信你自己去問他們。”


    說完他附到顧淵耳邊,輕聲問:


    “是不是快頂不住啦?看你現在的樣子,受了傷,身體虛弱,人際崩壞,已經快到極限了吧?”楊浩摸了摸顧淵的手臂,再次精準地掐在傷口處,“不過還沒完呢,接下來才是最精彩的部分,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別這麽快就投降了。”


    “我不僅會堅持下去,而且會加倍奉還。”


    “真記仇啊,”楊浩活動了下背著書包的肩膀,慢悠悠地說,“想報仇的話就盡快,不然沒機會了。”


    “說得像是要永別了一樣,怎麽,快死了?”


    “差不多,不過不是我。”楊浩最後說,“對了,告訴你個小秘密,手術失敗的主要原因是沒有合適的器官配型,所以才會成功率如此之低。但其實呢,前幾天有人出了車禍,還願意捐贈器官,而且還正好配上了,你說巧不巧。如果有合適的配型,手術的成功率就能上升到百分之七十。但可惜的是,器官移植也是要排隊的。”


    顧淵不明所以地看過去。


    “你什麽意思?”


    “嗯……就是配型成功的病人有兩個,因為先來後到,所以她其實是排在第二位的。隻是前麵那個男生的情況沒有那麽嚴重而已,所以李醫生其實是想把這個肺移植給女生來著,原本也沒什麽問題,畢竟救人先救急。如果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完了手術,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多說什麽,器官捐獻本就是醫院的內部消息,隻要那個男生的家屬不知情,也就不會有人來鬧。”


    聽到這裏,顧淵已經明白了他要說什麽。


    “所以是你……”


    “是啊,我把消息告訴了男生的家屬,這也沒錯吧,先來後到,更何況人家也是絕症,也在等著器官移植,雖然現在還沒事,但誰說得準呢,而且醫院的操作本就不符合規定,理虧之下自然隻能服軟。”楊浩對著太陽伸了個懶腰,“這種情報可是很難搞到的,不枉我浪費了這麽多個周末去當誌願者,和那些腦袋空空的護士們搞好關係。努力還是有回報的,對吧?”


    “開什麽玩笑!你!咳咳!咳!”顧淵氣得咳嗽,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鉗住了楊浩的手腕,但一個虛弱得快要昏倒的人怎麽能抓得住一個精氣飽滿的人,雙手被輕易地甩開。


    “我勸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如果你這麽快就倒下了,我會很無聊的。”


    瞥了一眼樓梯下走上來的學生和老師,楊浩伸手貼在自己的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些事都是秘密哦,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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