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隨而來的是一股陰冷的風,無端的不安侵蝕著來到這裏的人們。踏進大門的第一刻顧淵就回想起了自己討厭這個地方的原因。醫院的走廊上人來人往,醫生和護士們正在緊張的工作中,淩亂的腳步聲和刻意放輕的談話聲,身旁走過的人臉上不是窘迫就是焦躁。


    雖然有太多的人在這裏逝去,雖然這裏是這座城市裏出產絕望最多的場所,但你卻很少能同時在這裏的很多人身上看到絕望的神情。因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希望是一點一點磨滅的,從懷抱希望到絕望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醫生護士們也很懂得這個道理,他們通常不會把話說死,而是用模棱兩可的口氣傳達著模糊不清的意義。他們知道,如果是一大碗悲劇,最好一勺一勺慢慢地喂,很少有病人要求一口氣吃完,大多數都需要時間去消化。


    推開病房門的瞬間,顧淵感受到升騰而來的溫熱氣流,屋內的空調溫度很高,熱到即使顧淵隻穿一件襯衫也會出汗的程度。女生安靜地坐在白色的病床上,穿著藍白色條紋的長袖襯衣,她脖頸的線條像是鉛筆勾畫出來,目光慵懶,嘴角掛著溫柔的笑,看起來輕飄飄的模樣,不像是一個病人。


    無論如何,前一秒還沉浸在醫院壓抑孤單氛圍裏的男生,在走進這間病房的刹那感覺到一陣溫暖入懷。


    “你來了啊,天都快黑了。”卿思轉頭看著窗外沉落的夕陽說著,“夕陽很美。”


    “啊,是啊。我剛從君墨學長那裏過來,他和我說了些奇怪的話,耽擱了些。”顧淵走過去,站在她的病床邊上,舉起手裏的白色食品袋,“吃嗎?他們家最近也開始做菠蘿包了,不過,我覺得有點太甜了。”


    “讓我嚐嚐看。”女生說著笑著接了過去,打開時故意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還是熱的?”


    “那當然,我捂在衣服裏帶過來的,你也不看看外麵什麽天氣,風大得很,拎在手裏怕不是能凍成冰坨子。”


    “嘿嘿,那我就不客氣啦。”她對著蓬鬆的菠蘿包咬了一口,臉上兩團圓圓的紅暈隨之晃動了一下,“嗯,我覺得正好啊,這個甜度。”


    “你們幾個都那麽能吃甜的東西嗎……這都甜到掉牙了,喂,話說你的身體,吃這些沒事吧?”顧淵有些擔心地看向她,“上次說的那個醫生,後來有說什麽嗎?”


    “哦,你說那個從國外回來的醫生啊,前幾天做了個全身檢查,好像是在評估手術難度什麽的,還需要一點時間吧。”大概是因為連續咬了幾口,女生不得不停了下來,拿著麵包慢慢地喘了幾口氣,“誒,你剛剛說,奇怪的話?他和你說什麽了?”


    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說過話了,因此有著很強的對話欲望。


    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顧淵沒有猶豫,直接就把最近的探靈事件全盤托出,自從池妤和他斷聯之後,卿思大概是唯一一個能夠讓他在聊天中沒有任何壓力和負擔的人了,除她以外沒有任何人,即使是齊羽也做不到。


    原本以為聽完以後會發表什麽高見,沒想到柳卿思歪頭一笑,隻是說了一句:


    “一聽就知道是你會遇到的事呢。”


    “怎麽……我就非得遇上這些離譜的事唄?”


    “嗯……差不多吧,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和這樣的事扯上關係吧。”


    “喂……別人是倚老賣老,你這算不算是倚病賣病啊?”


    “噗。”女生笑得捂住了嘴,尾音帶著輕微的咳嗽聲。顧淵連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背,直到幾秒後她呼吸恢複正常才鬆了口氣,不過擔心並未因此減少:


    “哪裏不舒服嗎?”


    卿思搖搖頭。


    “經常會這樣啦……所以要控製情緒,不能太激動~”、


    “那你還笑得那麽大聲……”顧淵半責怪半擔心地瞪了她一眼,忽然看到女生交叉疊放在被子上的手下壓著一本用白紙包起來的書,上麵用黑色的簽字筆寫著的四個大字很醒目。


    “晴天雨天?這是什麽?”


    “沒什麽啦,一本小說。”似乎是有點害羞,女生把那本書往自己胸口下方壓著的被子裏塞了塞,“很普通的一本書而已啦。”


    “小說?講的什麽?”


    “高中生的故事。”


    “好看嗎?”顧淵挑了下眉毛,“誰寫的,怎麽連封麵都沒有。”


    “我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不過,我還挺喜歡的。”卿思說著用右手輕輕摩挲著書皮,眼裏閃動著晶瑩的光,“雖然覺得很難過,但總是想著要繼續下去,我剛看完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後麵還沒看,不知道還能不能來得及看完。”


    “肯定……能看完的。”顧淵坐在病床邊上,歪著頭,感覺應該把話題從這本書上引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心裏好像打起了一麵鼓,為了表現得有信心一點,他轉過去緊盯著卿思的眼睛,忽略了胸膛裏砰砰的聲音。


    柳卿思卻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回答一樣,她的視線飄向窗外,看著夕陽的最後一抹光暈消失在天際,看著天空從倦怠的潮紅翻卷為迷惘的暗藍,右手的食指尖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白紙封皮上的標題。


    “如果看不完的話,你能幫我看完嗎?”柳卿思說。


    很多年後當顧淵回憶起卿思說這句話時平靜的語氣和黯淡的表情時,總是會覺得眼眶發脹。其實內心裏那麽痛苦,卻又故作淡然,裝模作樣,把惆悵和傷心全部藏在自己的心底裏麵,不肯表現,不願表露。


    可是當時的顧淵,毫無疑問地無法理解到這些,隻能愣愣地坐在那裏,泛起滿心說不清楚的情緒。


    “笨蛋,哪有人能替別人看書啊,自己想看的書,還是隻能自己一個人看完啊。”


    末了,也隻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結尾。


    “哈哈,好像也是哦,那到時候再說吧。”女生隻是笑笑,然後輕描淡寫地撇開了話題,“期末考試的結果,怎麽樣……?”


    說到這個,男生的臉馬上就垮了下來:“很不好。”


    “很不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些東西明明都會,甚至在考試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都會,但卻總是出離譜的低級錯誤,就像是答案被人改過了一樣,可我又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確實是這麽寫的。不隻是數學,就連語文、英語也都出現了一樣的情況,就像是蝴蝶效應一樣,雪崩的範圍正在逐漸擴大。”男生把臉轉向無人的另一邊,“陳歌也說不知道怎麽回事,這種情況一般都是心態問題,但他又覺得我心態沒問題。”


    “沒事的。”


    顧淵忽然覺得心底灌入一股清冽的甘泉。


    “沒關係的。”


    卿思從背後抱緊了他,臉朝右貼在他的背上。


    “厄運總會消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緊接著就是叮鈴哐啷一陣亂響,回過神來的時候男生已經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


    “卿思。”


    “嗯……”


    “我過幾天再來看你,今天就……先走了。”


    女生看著男生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門口,嘴角始終掛著的微笑也慢慢地被苦澀吞沒。


    一路跑到住院大樓外的天井裏,顧淵喘著粗氣,用手撐住膝蓋,累得說不出話來。


    一口就能呼出一陣白霧的天氣,他竟然滿頭大汗,豆大的汗珠一滴接一滴地滾落在凍得像石頭一樣硬地泥土地裏,濺起一片又一片的小小朦朧。


    怎麽回事,她在做什麽?我……我又在做什麽?


    顧淵站直了身子,仰起頭看著天空,已經看不到任何陽光的殘留了,隻能看到被霓虹燈汙染的夜空,沒有星星、隻有月亮的天空。


    厚重的夜幕籠罩著城市的天空,泥濘的霓虹掙紮著從各個方向小撮小撮地將黑暗頂起,視線裏,住院大樓的燈光像是一個又一個緊密排列在一起的奶黃色小方塊,男生大口地喘著氣,將視線抬高。十二月,從暖氣開足的病房裏狂奔出來的男生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衣,接觸到寒氣時,冷熱交替,遠遠地看去,他身上像是有蒸汽似的。


    目光定格在那個高層的角落,在那模糊的單向玻璃後麵,他能感覺到她的視線。


    總覺得。


    ——很孤單。


    “他已經走了啊,沒有待多久嘛,這些菠蘿包,是他帶給你的?”母親推門進來,在床邊坐下,忍不住這樣問。


    “嗯。”卿思倒是回答得很爽快。


    “這樣啊……”除此之外找不到別的話說了。


    在不同的背景下對待相同的事,人果然會展現出不同的一麵。


    女生輕輕地撫摸著手裏的書。


    “媽,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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