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始終隱瞞著太多無法逾越的蒼涼,就像短暫的瞬間以及漫長的永遠。


    灰色始終是冬天的代表色,厚重的雲層塗抹在蒼穹之上。綿綿不絕的灰色如同陰鬱的臉,無論在哪裏都可以看見。


    巴士如同遊魚一般劃過這個寒冷的城市,朝著未知的地方駛去。顧淵將頭靠在玻璃窗上,目光遊離,漆黑如墨的童孔裏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來自這個城市的光,這些陌生而又微弱的光墜落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之中,彷若天上的星辰,杯水車薪地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沉默中,耳機裏鋼琴曲如同流水般流淌在他心裏的每個角落,將這個疲憊的夜晚漂洗幹淨,然後,音樂聲戛然而止,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前方傳來列車到站的廣播。


    當然,這並不是故事開始的時候,為了敘事的連貫和一致性,我們必須將時間之書往前翻上一些,回到那個夏末初秋,氣溫剛剛開始轉涼,還總是晴空萬裏的時候,從那裏開始說起。


    正式開學那天的清晨,顧淵像過去每個學期的第一天一樣,拍掉鬧鍾,在床上伸了個懶腰,聞到這個房間裏清冷的氣息,伸手摸了摸眼角,觸不到一絲潮濕,眼睛幹幹的。突兀的,一陣鋼琴聲響起,清脆的琴聲在寂靜而又空曠的房間中回響。


    嚇了他一跳,過了幾秒找到聲源是自己的手機,顧淵才想起來那是為了以防萬一而設的手機鬧鈴,他走過去關掉,然後把手機裝進褲兜裏,打開門的時候馬裏奧和橘子已經趴在那兒等他了,見他一開門就跳了起來往他懷裏鑽。


    “差不多了,都老大不小的了,還跟小孩子一樣。”顧淵拍了拍橘子的腦門,接著用力搓了搓馬裏奧的腦袋,然後抬頭朝窗外看去,正好對著初升的朝陽,他逆著光,再加上清晨的光線也比較暗,有些看不清他的麵孔,可他的身形和每一縷發梢都被浸上了一層澹澹的金色。


    風從窗戶的縫隙裏鑽進來,吹到他的臉上,絲絲縷縷的涼意。


    “才剛夏末,怎麽就開始冷了?”


    “誒——?你知道嗎,今年據說會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最冷的冬天哦。就連我們這裏都會下大雪。”


    “你又是從哪裏看來的小道消息。”


    “寰球時報,大報社的報紙,消息可信度很高哦~”


    “無聊……”


    開學第一天,就是熟悉的來自齊羽的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顧淵托著下巴打了個哈欠,大早上上課總是很困,而對剛度過了一個並不漫長的暑假,習慣了慵懶地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的他,清晨第一節課就是數學考試,更像是一種折磨。


    不過,好在考完之後有齊羽那永不停歇的巴拉巴拉,就像是打開了水龍頭一般,冰涼的清水就這麽源源不斷地湧了出來,在耳邊環繞個不停。


    好像是一支畫筆,在不斷地給慢慢變成灰色的世界一點一點地添上顏色。


    暑假平平澹澹地結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學校裏,過上了和三個月前幾乎一樣的生活。


    至於陸思瑤,最後還是選擇了留下來,說是因為覺得都高三了,就算那裏的招生政策更好,但忽然換個環境,不可控的因素實在太多,很容易得不償失。


    一個月以前,那場野餐的最後,以每個人都向紫楓姐送上了各自的禮物作為結尾。薑紫楓為每個人都單獨準備了一封親筆信,顧淵不知道其他人收到的那封信裏麵到底寫了什麽,但他收到的那封裏麵隻有很簡短的一句話:


    “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桉,然後……永遠不要後悔。”


    有點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但他大概明白紫楓姐的意思。


    總而言之,薑紫楓已經離開了,離開了這座生她養她的城市,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隨著新高三開學報道,他們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南華高中裏最年長的一批學生。


    雖然是早有預料的事,但當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心裏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有新鮮感,但更多的是惴惴不安,他們聽過太多關於高三的傳聞,“黑色”“壓抑”“疲憊”“沉悶”……各種各樣的形容詞充斥在腦海裏,但卻很難翻出一個偏正麵的詞匯。


    還有薑紫楓對高三的描述,那個很奇怪的,自相矛盾的字眼。


    “五彩斑斕的黑”


    黑色為什麽能夠五彩斑斕顧淵不知道,齊羽也不知道,馮子秋也不知道,坐在他後麵的高練也不知道,但是高三很累絕對是所有人的共識。開學後的第二個禮拜就是理科學科競賽考試的日子,對於已經升入高三的他們來說,這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幾乎所有人都自然很珍惜這最後的機會。


    但是競賽這種東西,很多時候不是單純靠努力就有用的。顧淵每天看著那些複雜的物理公式就感覺很頭痛,連續的努力沒有看到什麽效果,做的題越多反而越感到思維的貴乏,時常隻能尷尬地麵對卷子上的空白發呆。


    齊羽其實也差不多,事實上她的壓力比起顧淵來還要更大一些,因為除了近在眼前的競賽考試,還有一些別的事情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其實壓力最大的可能是陳歌,這位在過去兩年裏每次露麵嘴角都掛著微笑的男人,現在嘴角沒有笑意的日子是越來越多了,開學才幾天,顧淵就不止一次看到他一個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對著遠方的青山發呆,手中捧著的馬克杯裏的咖啡越來越黑也越來越濃,讓人不禁有點擔心。


    對了,說到陳歌,還有一件事需要交代一下。


    在八月一號的野餐之後,顧淵找了個時間去了一趟南華高中的老校區。


    老校區的位置就在市中心的步行街旁邊,的確是非常好的黃金地段,怪不得市政府一直想把這個地方拆遷出去,在這種寸土寸金的地帶,占地麵積將近兩公頃的老校區對應的將是無數白花花的銀子。


    站在校門口的兩派梧桐樹下,顧淵這樣想著。


    還沒到秋天,樹葉還未變色,陽光簌簌地從枝葉的縫隙中投射下來,晃著人的眼。


    街頭宣傳的大屏幕,正播放著市長關於實現發展低碳經濟的演講,激情澎湃。顧淵抬眼望了望,打了個哈欠,茫然地穿過十字路口。拐角處轎車正飛速駛過,留下煙塵與汽油味混雜的空氣。顧淵深吸一口氣,恰巧被這股殘餘的氣流嗆到,不禁用力地咳嗽了起來,聲音在這片大街上回響,臉漲得通紅,竟然嗆出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啪嗒”一聲滴落在地上,瞬間破碎,消散得無影無蹤。


    亮出南華的學生證,顧淵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大門的通行權。整個校區的布置和新校區大同小異,他進去看了看老校區裏的文學社,活動室雖然破舊但並不髒亂,可以看出初中部的學生還是有經常性的打掃,但這經常性的打掃連同時間也洗去了過往的痕跡。在那裏他什麽都沒有找到,葉秋玲仿佛成為了時間長河裏的幻影,孤零零地懸浮在十年前的那個位置上,失去了與現在的一切聯係。


    現在,能夠想到的線索就隻剩下李詩雨老師一個人了。


    漸漸地,顧淵感覺到了距離。十年前的那件事,如同一縷蜘蛛絲,細細的長長的線在空氣中,以不能輕易被發現的狀態在你的視界裏麵顫顫巍巍地逐漸拉長延伸,隨時都會斷裂。


    競賽考試前的那天晚上,顧淵最後一次打開了習題冊,抽出一張潔白的紙,鋪平,然後顫抖地將筆尖劃過紙張。


    “啪”的一聲。


    筆尖毫無征兆地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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