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這裏,顧淵有了很多不一樣的感覺。


    隔著一扇薄薄的透明玻璃門,被綁在紅色塑料樁上的黃色警戒線隔開,看著戴著五顏六色安全頭盔滿身大汗的裝修工人把一張張桌子椅子,以及被電鋸切斷的三合板從已經麵目全非的店麵裏搬出來,汗水滴在沾滿了粉塵的水泥地上,連成一條彎彎繞繞的細長細長的線。


    他看到了被防塵布蓋起來的立式空調,孤零零地待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和一大堆用尼龍繩和膠布封住的紙箱子放在一起,箱子上麵用黑色的筆寫著大大的兩個字——“雜物。”唯一還算完好的是店門口那張櫃台,緊挨著玻璃門,不過櫃台後的展櫃也已空無一物,更不用說店員們了。


    門前的木牌子倒也還在,旁邊的迎春花也開得十分旺盛,隻是木牌子上的文字已經擦除一空。


    “不知道那些明信片都去哪裏了……”


    顧淵想到以前那四麵都有的木櫃子,以及整整齊齊地碼在上麵的明信片,紙質的、木質的,價格分別是三元和五元,他還記得當時的招牌是“隻要寫下來就會永久保存在店裏,隨時都可以回來看或者取走。”


    這才三年,別說明信片,就連店都沒有了。


    “如果你是說那些孩子們寫下並寄存在這裏的明信片的話,它們都被好好地保存著哦。”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顧淵有些訝異地撇過頭,在灑滿了陽光鋪滿了迎春花瓣的街道上,一個女人逆光站在那裏。黑色長長的頭發盤在腦後形成一個發髻,黑色的裙子,打扮十分樸素但又得體大方,腳踏著一雙六七厘米高的黑色高跟鞋,眼睛彎彎如同月牙,安靜地笑著。


    “店長……歐陽姐姐?”


    “哎呀,是顧淵啊,真是好久不見了,自從中考之後就沒有看見過你呢。”


    “嗯……因為高中就住校了,而且一周要上五天半的課,所以……”


    “啊呀,南華高中也要上五天半的課了嗎?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隻有東陽中學這麽做呢,現在的孩子,壓力真是大呢。”


    短暫的寒暄戛然而止,伴隨著高跟鞋與地麵的親吻,一聲劈啪的脆響,她轉過身麵對著店門,微微抬起頭仰望著原本掛著招牌的那片灰牆,她有一雙像是貓一樣的眼睛,不是很大,但卻十分靈動,不過那雙黑色的眼裏此刻盛滿了懷念和如同絲綢一般綿軟的哀傷。


    這位女士全名歐陽倩,自從顧淵第一次踏入【貓的天空之城】的店門開始起,她就已經是這家店的店長了,每一次顧淵來,都能在接收到她從櫃台後麵發來的歡迎微笑。據說是從未缺席的完全全勤,即使有過幾次生病,也都無一例外地來了店裏,隻不過會戴上口罩坐在櫃台靠裏的椅子上,看到相熟的顧客也會起身打招呼,是小半個城市的人都公認的好相處。


    歐陽倩的脾氣非常好,據她自己說,是因為店裏來的客人多了,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家夥,有大白天就喝得爛醉的酒鬼,也有因為和家裏人慪氣,獨自跑來生悶氣,一點就著的火藥桶客人,當然更多的是一些無理取鬧的小鬼頭。不過不管是哪種客人,歐陽倩都能應付得非常好,其他店員遇到處理不了的情況,都會來找她幫忙。


    這也是她堅持每天風雨無阻都要到店裏來的原因吧,【貓的天空之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卻唯獨不能少了歐陽倩,如果歐陽倩不在了,那很多人也就不會再來了。


    隻不過,脾氣非常好的歐陽倩也有旁人不能觸碰的禁區,那就是她的年齡。因為她不是本地人,所以沒人知道她具體多大,如果有十幾歲的孩子當著麵喊她阿姨,那她就會立刻冷下臉來,並且在你的咖啡和奶茶裏加鹽。所以顧淵他們都喊她姐姐,這也是歐陽倩除了“店長”和本名以外唯一會欣然接受的稱呼。


    “歐陽姐姐,【貓的天空之城】,怎麽突然就要關門了?是經營方麵遇到困難了嗎?”


    “有很多原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歐陽倩看過來,嘴角的笑容略帶苦澀,“東陽和南華初中部的搬遷,店裏業績的下滑,經營上遇到的困難隻是一個方麵。除此之外,還有我自身方麵的因素。”


    “自身……?”


    “我覺得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了,而且,已經有人為我創造了休息的空間。”歐陽倩的目光飄向街對麵的supercky,“熱愛【貓的天空之城】的孩子們有了新的去處,所以我想,是時候騰出手來,把精力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了。”


    顧淵啞然。隔壁supercky的玻璃門不斷地開合,新客人絡繹不絕,店內燈火通明,寒假期間的重新裝潢使得店內的擺設裝飾煥然一新,色彩繽紛的同時還變得更加貼合年輕人的興趣,那種蓬勃的生命力和這邊已經拆除大半的,一派蕭條的【貓的天空之城】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過,這大概也是這世間自然規律的體現吧,新誕生的事物總會慢慢替代掉過去的事物,而更新的東西也會慢慢把現有的一切取代,把它們變成曆史,時間啊便是如此這般不斷前進,曆史的車輪也由此滾滾向前。


    他忽然想起池妤,恍然驚覺右手中殘留的溫度都已有些冷卻,撇過頭卻看見那披散著蓬鬆長發的少女竟然越過了安全警戒線,蹦蹦跳跳地闖入了施工現場,和正在整理紙箱子的裝修工人交談了起來。


    “誒這……”


    “那個孩子,是想拿回自己的東西吧。”


    顧淵剛想跟進去,聽到歐陽倩的話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歐陽姐姐,你剛剛說什麽?”


    “那個女孩呀,她不是和你一起來的嗎?”


    “是啊,她是和我一起來的。”


    “以前在店裏掛著的一幅畫,叫做《春天》的,畫上麵是一張搖椅,一把遮陽傘,和一張木桌,有一隻白色的貓咪在桌上邊打盹。周圍簇擁著繁盛的花草。我記得你還向我問起過呢,那幅沒有署名的畫。”歐陽倩的目光停在店裏的池妤身上,“那個孩子,看上去變了好多啊……”


    “池妤她……就是那幅畫的作者?!”


    顧淵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他萬萬沒想到,那幅畫的作者竟然是池妤!


    怎麽……怎麽會是她……


    “是啊,就是她。那個孩子是個天才,她的畫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不論畫的內容是什麽,都能給人一種光彩照人的溫暖的感覺。你和她是好朋友嗎?之前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呢,是新認識的嗎?”


    “嗯……是……朋友,高中才認識的。”


    顧淵忽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目光去看待陪伴了自己一年多快兩年的池妤,這個女孩現在的一切對他來說是如此熟悉,但她高中以前的一切卻又是如此陌生。在他所不曾注目的角落,池妤究竟有過怎樣的生活?


    他不知道,他什麽都不知道。但池妤知道,知道她的,也知道他的。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你都是我的憧憬哦~”


    很長的一段時間,到底是多長的一段時間?


    看著蹙著眉撅著嘴對著堆積如山的紙箱子發愁的池妤的側顏,顧淵的手握緊又鬆開,最後和眼角嘴角一起放鬆下來,


    “真的變了很多呢,是學會化妝了嗎?和以前比簡直就是兩個人啊……”


    “歐陽姐。”


    顧淵輕聲說。


    “池妤她,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


    “嗯?你問我嗎?我和她不是特別熟,那時候她看起來土裏土氣的,應該是一個在學校裏比較普通,但是很喜歡畫畫的女孩子吧,不過,她好像隻有在來店裏的時候才畫畫,因為她從來沒有自帶過畫筆水粉,都是用的店裏的。”


    “隻有來店裏的時候才畫畫?”


    “我隻是這麽猜測啦,也許隻是她懶得帶,不過像她這麽優秀的畫手,一般要畫畫的時候,都會攜帶自己的畫筆吧。”歐陽倩微笑著說道,“不過,雖然我和她沒怎麽說過話,但從她的色彩裏,我能感受到,她是一個內心充滿愛的人呐。因為內心充滿愛,所以與她有關的一切都會熠熠生輝。”


    “內心充滿愛的人……”


    顧淵看著在雜物箱中翻找的池妤,眼眶不由地有些濕潤了。


    在supercky裏對著新鮮出爐的餅幹甜點鼓掌歡呼——


    在月光下的操場上聽著晚自修結束後的貝多芬翩翩起舞——


    愛著食物、愛著舞蹈、愛著音樂——


    如果我的生命裏有什麽是閃閃發光的話。


    一定是那些有你的片段。


    “你一直是我的憧憬呢~”


    我不懂什麽是憧憬,但這種感覺,那麽難以言表,我想,這大概就是……大概就是憧憬吧?一定是的。


    顧淵這麽想著。


    隻是他不知道,憧憬是距離理解最遙遠的距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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