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淵花了兩天就把《青銅時代》看完了。


    但是他沒有看懂《紅拂夜奔》。


    發生在古代的虯髯公、李靖、紅拂女的故事,還有發生在現代的,數學家王二的故事,兩個不同時空裏的故事,交錯、纏繞、旋轉,形成了一張錯綜複雜的網,將顧淵牢牢地包在裏麵,掙不出來。


    同樣讓他感到困惑的,還有收錄在這部小說集中的另一篇長篇小說。


    《萬壽寺》。


    還是王二,隻不過這次他不再是數學家,而是一個失憶了的職員。古代的故事線也換成了薛嵩和紅線的恩怨情仇,他們的命運被懵懵懂懂的王二重新編排,成為了一出迷宮般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大戲。


    在這本書裏隻有一個故事,但卻講述了二十二遍,每次敘述都迥然相異,又隱約相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關係設置、情節發展、邏輯因果一次又一次地被顛覆而後重新創造,就像是幽靈一般,情節隨著時間線的變換不斷排列組合,把讀者置入了無盡的混亂之中。


    但越到後麵,故事就越簡單,越清晰。


    仿佛是從幻想世界回到了現實一樣。


    “失憶給了我無限可能,失憶前的我受到世俗的種種桎梏但是失憶後的我就短暫地擺脫了現實的製約,以理想主義的方式續寫失憶前的我寫的小說,可現實中的人卻一個接一個地找上了我,隨著記憶逐漸恢複。無限可能的我慢慢死去,‘最後就越變越少了’,又回到了那個庸俗的我,連我寫的故事也回到了原來的時間線。”


    顧淵在摘抄本上記錄著,寫著寫著又停下了筆,看著那被風微微吹動的一頁紙發呆。


    “最後無論是現實中的我,還是幻想世界中的我,都回到了那個世俗的起點。失憶不過是短暫跳出現實的南柯一夢。”


    “長安城裏的一切都已結束,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就像前麵說過的那樣,顧淵不知道這兩段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就是一下子被擊中了。王小波真是一個很厲害的作家,不管他實際想表達的是什麽,不管他用了多麽像是醉漢胡言亂語般的文字來敘述,也不管讀者是否能夠理解,他總是能夠用幾個精準的詞直接命中你的靈魂。


    他覺得,自己似乎領悟到了世界的真諦,庸俗就是這個世界的本質,所謂高雅、熱血或是清新甜蜜的生活,都是我們自己說給自己聽的故事罷了,當潮水退去,剩下的,就隻有庸俗。


    他對自己的思考成果非常滿意,唯一不該做的就是朝齊羽發表自己的哲思,這個粗線條的家夥完全無法理解他那婉轉的小心思,而是趴在桌子上噗噗地笑:“你不會把自己當成小說男主角了吧?還庸俗,我看你就是那個最庸俗的笨蛋。我問你,今天的作業寫完了嗎?下午布置的競賽題做出來了嗎?嗯,現在一節自習課剛剛結束,哪怕把課間也算上,離晚自修下課還有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我問你,你來得及嗎?”


    王小波說得完全沒錯,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作業和考試就是庸俗的代名詞。


    自從進入高二以來,作業的數量明顯增加了。不過,可能是因為他們在強化班的關係,盡管每科老師都會下發海量的練習卷,但是學生是否按時完成了,老師們也不會一一過問,他們上課隻會選擇性地講講卷子上的題,比如“大家注意下第十四題,我可以你們提供兩種不一樣的思路……”等等。


    依照鄒先生的說法,那就是學習是靠自主性激發的,你覺得自己缺什麽那就去練什麽,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缺什麽,那就去找他幫你分析。


    聽起來似乎很不錯,因為沒有人會檢查你的作業,但實際上,卻是除了這些年級裏統一配發的試卷外,還有一堆來自於老師們自己編寫的套題,那些可是要批改的,而且,如果你在講練習卷上的題目時手忙腳亂地找不到卷子,別的不說,至少一個“邋裏邋遢”的罪名是要背在身上的。


    把《青銅時代》放回椅子左邊靠牆放著的那堆卷子和習題冊上麵,顧淵看到文科和理科卷子的比例差距十分明顯,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文理科的不同待遇大概是在分科的時候起就已經決定了吧,不,也許更早,在他們踏入這個教室門的時候,在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校門口的紅榜上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下課之後,顧淵照例到文強班旁的碑廊等池妤,他盯著淑蘭池裏的錦鯉正在發呆,忽然有人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池……卿思?”


    “咳……書看完了嗎?”


    柳卿思兩手環在胸前,抱著幾本長短不一的冊子,上麵還夾著一串五顏六色的筆,肩膀上披著一件看起來就很暖和的毛絨大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套太寬鬆帶來的錯覺,顧淵覺得她似乎比之前要瘦了一些。


    “看完了,啊……對不起,我忘記拿下來了。”


    “沒事沒事,明天你帶到活動室來就好。”


    碑廊裏很安靜,兩個人麵對麵沉默無言,顧淵忍不住從書包的側麵拿出水杯打開喝了一口,算是製造了一點聲響。


    “咳,咳咳……你覺得怎麽樣?那本書。”


    柳卿思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我沒太看懂,說實話。”顧淵搖了搖頭,“不管是《紅拂夜奔》還是《萬壽寺》,或者是裏麵其他的短篇也好,我都不是很能理解他想要表達什麽。那顛來倒去的敘述和時間嚴重阻礙了我對故事情節的解剖,你說得對,這真的是一部很不同尋常的小說。”


    “這樣嗎……”柳卿思輕手輕腳地走到旁邊的木椅上坐下,不,也許沒有刻意放輕腳步,隻是單純地瘦弱了些,“紅拂女和李靖,還有虯髯公,你喜歡他們三個人的故事嗎?”


    “你說的是唐朝傳奇裏的故事,還是王小波筆下他們的故事?”


    “當然是這裏的啦,咳……呼——虯髯客暗戀紅拂女,但是紅拂女和李靖的初見就把他的人生觀徹徹底底地擊碎了,於是他做出了一個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好好當一個變態。”


    “我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顧淵搖了搖頭,“首先,李靖是裝瘋,當然裝瘋裝到最後他真的瘋了還死了,但他和紅拂曾經是一樣的人,都追求所謂‘有趣’和自由,都想要做自己,隻是礙於現實的阻礙而無法成功。但虯髯客不是,所以虯髯客注定無法和紅拂走到一起,哪怕沒有李靖也是一樣。綜上所述,這是一個徹頭徹尾且命中注定的悲劇,而我不喜歡悲劇,一點都不喜歡。”


    柳卿思默默地點了點頭,說不清是月光還是燈光的冷白色潑在她的身上,在灰色的地磚上投下一片陰影。


    “嗯,我也不喜歡。”


    她說。


    那時候的我們讀不懂王小波,說實話,即使是現在也讀不懂,不過,至少顧淵明白了一件事,王小波書裏最荒誕的地方,就在於這些荒誕都在現實中密集地存在著。


    “誒——”


    池妤柔軟的聲音傳來,顧淵扭頭看過去,她站在暖黃色的日光燈裏朝自己揮手,裹了一件粉色的大衣,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長筒棉花糖一樣。


    “你要走了嗎?”


    “嗯,我先走啦,明天見。”


    “明天見。”


    一路上,顧淵聽著池妤碎碎念著這一天的日常,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著,感覺這一整天的疲憊都消去了大半,但心裏麵卻還是控製不住去想白天看過的那本書。


    “小魚。”


    “嗯?”


    “你看過王小波的書嗎?”


    “姆——看過一些,怎麽啦?”


    “沒什麽。”顧淵搖了搖頭,他也說不明白,最痛苦的大概就是這樣,你覺得你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又說不上來具體在哪裏,“我這兩天在看他的《青銅時代》。”


    “啊,我知道我知道,”池妤趁機把身體靠過來挨著他,“‘一切都將不可避免地歸於庸俗。’對吧?”


    “是啊,就是這樣。”顧淵看著她笑了一下,“一切都將不可避免地歸於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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