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


    陳穎坐在窗台上,兩隻腳伸出窗外,秋夜涼颼颼的晚風順著樓房的牆壁匍匐上來,輕柔地舔過她裸露在外的小腿皮膚,然後掀起白色睡裙裙角的流蘇,銀白色的玻璃窗兩扇重疊在一起,框住玻璃的金屬架四四方方顯得堅實致密,把少女也框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遠遠地望過去,好像一副憂鬱的畫。


    城市的夜空被四麵八方匯聚又分散而來的燈光染得一團糟,加之厚重綿密的烏雲,看不見星星和月亮,遠處高樓上的白色警示燈無懼無畏地懸在天上,把周圍的一片雲暈染得有些慘然。


    房門微微地留著一條縫,有光線細碎地跑進來,將地板上整塊的陰影割得有些支離破碎,從門縫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狼藉的客廳,那是戰爭結束後的戰場,四個消失之前陳穎的父母在那裏大吵了一架,茶杯、相框,還有花瓶,無一例外都成為了犧牲品,陳穎在小小的房間裏聽著那些易碎品粉碎的聲音,沒來由地想要流淚。


    說是爭吵,實際上是媽媽單方麵的宣泄,爸爸似乎是想和別人合夥做生意,結果卻被十多年的“好兄弟”給騙走了家裏大半的積蓄,二十萬,絕對不是個小數目,那好像是媽媽想要為自己考上大學做的全部準備。


    為了存下這筆錢,陳穎能夠想象到媽媽究竟付出了多麽艱辛的努力,但是她也理解爸爸的做法,一直以來父親都想要為這個家庭盡可能地做些什麽,雖然不知道那個“好朋友”到底對他講了什麽,但想必是用美好的藍圖欺騙了父親的感情,博取了他的信任。


    說到底,都是為了自己。


    這場戰爭在持續了接近半個小時後才慢慢平息了下來,以母親林琳拖著沙啞的嗓子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而父親似乎推門離開了家,客廳裏的燈便也一直就這麽開著,沒有人去關。


    陳穎睡不著,便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窗戶,坐到了窗台上。


    坐在三層樓高的地方向下俯瞰,遠處的馬路變成了一條窄窄的長帶,在路燈的照耀下被賦予溫暖的橘黃色,天空上飄落著雨絲,兩個沒有撐傘的醉漢勾肩搭背地在樓下走過,影子在路燈下拖得長長地,搖搖晃晃,嘴裏高唱著變了掉的離歌。


    還有好幾個小時才天亮,越靠近冬天夜晚就越是漫長。沉重的黑暗壓得陳穎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上學,或者說到底應不應該繼續上學,空洞的絕望溫柔地籠罩著她,很快便將她吞沒。


    “嗡嗡”


    手機震動了起來,來了一通電話,陳穎拿起來看了一眼,是吳鑫。


    “喂你在幹嘛呀?大半夜的,一個人坐在窗台上。”


    電話那頭的男生壓低了嗓音,陳穎微微一怔,然後低下頭看了一眼下方的花壇,果然,吳鑫右手拿著手機仰著頭站在那裏,左手中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


    看著樓下撐傘的少年,陳穎忽然想起來兩年前的那個夏天,那時候的他們也是這樣的一副畫麵,路燈、晚風、路燈下的剪影,他們還沒有變成現在這麽疏離的模樣,吳鑫的耳朵上也還沒有藍色的耳釘,頭發也還是健康的黑色,而自己的身體也充滿著朝氣,還沒有被各種各樣的惡意折磨得千瘡百孔。


    不過,那都是很久遠的回憶了,兩年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也絕對不短,對於十六歲的陳穎來說,那更是八分之一的人生,所以,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掛掉了電話,從窗台上翻了下來,然後關掉了窗戶,隻留下吳鑫一個人,站在充滿了風和雨的燈光下。


    “唉”


    少年無奈地聳了聳肩,歎了一口氣,走進了昏暗的樓道裏。


    此時此刻,顧淵也同樣睡不著。


    連夜陰雨使得他的膝蓋和腳踝的疼痛逐漸劇烈,甚至到了影響他正常思考的程度,在如同用砂輪慢慢磨蹭著他的神經的感覺下,他很難在宿舍那隻有一米二寬度的床上安然入睡。


    盡量放輕動作,顧淵慢慢地從床上翻了下來,坐在床沿上扭頭看著走廊外的花園和電柵欄後麵的山坡,一隻山羊在泥濘的土路上慢慢悠悠地晃來晃去,步履蹣跚,沒走兩步還滑了一跤,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老頭。


    拉開抽屜,從裏麵輕輕地摸出一支扶他林,拇指食指一擠,軟軟滑滑的白色乳膏便流了出來,顧淵將軟膏塗抹在膝蓋前的位置慢慢地揉搓。


    顧淵的腦子放不得空,一到這個時候便又想起了陳穎的事情,盡管到現在為止都想不出什麽有效的解決方案,但是總是控製不住自己。


    在遇到池妤之前,他的生活自由而又寂寞,小時候和外公外婆長大,自從上了中學之後便又回到了父母親的身邊,可是他們兩個經常出差,就算是待在家裏的日子也是早出晚歸。父親說,這是因為自己做生意,得到的東西都是自己的,這麽辛苦都是為了自己在奮鬥所以一點也不覺得累,但是顧淵覺得這都是扯淡,累就是累,不管是為了什麽,身體的上的疲憊都是無法掩蓋和抹去的。


    換句話說,他和自己父母相處的時間,並不比其他關係遙遠的人多多少。


    所以,對於陳穎正在經曆的家庭矛盾,他其實沒有什麽發言權。


    算了,就這樣吧。


    上完藥,顧淵倒頭就睡。


    第二天早上他走到五樓的時候,發現陳穎和柳卿思居然站在走廊上正在說話。


    還沒有很清醒的顧淵花了好幾秒鍾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是在做夢,教室裏鬧哄哄的有很多人在說話,陳穎背著書包站在他和柳卿思的中間,臉上的表情平靜地像是一潭死水。


    “嗨,你終於來學校了,身體好些了嗎?”


    顧淵微笑著和陳穎打招呼,但隻收獲了少女寂靜無聲地點頭,他抬起頭看向柳卿思,隻見這個家夥的臉上也是一片陰鬱。


    “那,我走了?”


    陳穎對柳卿思輕聲說道。


    “小穎,你真的想好了?”


    “我沒有想好。”陳穎輕輕地搖了搖頭,兩隻手握住了書包的肩帶,“但是,我必須做出選擇。”


    說完陳穎就頭也不回地下了樓,被兩人晾在一邊的顧淵顯得十分尷尬,他眨了眨眼,撓了撓頭,然後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想好想好什麽?”


    “小穎要轉學了。”


    “啊,原來是這樣。”顧淵點了點頭,然後忽然反應過來,“啊?轉學?為什麽?轉到哪兒去?”


    “不知道,他們家裏好像出了點問題,經濟上和社交上的雙重危機。”柳卿思的眼睛一直盯著樓梯,那是陳穎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她今天是來道別的,和我,和她的好朋友羅依。”


    “道別嗎”顧淵抿了抿唇,“非得轉學不可嗎?”


    “好像是她父母做出的決定,她也無從更改。”


    “就沒有什麽別的辦法了嗎?”


    “我想不到。”


    “怎麽會這樣”手裏的包子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滋味,顧淵輕抒了一口氣,然後把沒有吃完的早餐包了起來,準備過一會兒丟掉。走廊外的雨還在下個不停,這個天氣,真是見了鬼了。


    “走!我們去找陳歌。”


    柳卿思忽然仿佛下定了決心,一把抓起顧淵的手就開始往教師辦公樓的方向跑。


    “誒?找陳歌?等等!等等等等”顧淵用力止住傾斜的身體,在樓梯上重新站穩,在眾多同學或是驚詫或是八卦的目光中甩開了柳卿思的手,“你別急啊,這個點,他應該還沒來呢,再說了,就算我們找到他,又能怎麽樣呢?”


    “他一定有幫陳穎留下來的方法。”


    “你為什麽這麽相信他?”


    “”


    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柳卿思和顧淵,兩人站在高度不同的台階上,互相看著彼此的臉。


    “沒有理由,我就是覺得,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像是賭氣的小孩子一般,柳卿思很用力地說到。


    “他又不是萬能的。”顧淵道,“而起,你也不用這麽著急,就算真的要走,陳穎也不可能今天上午之後就從這座城市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看,還下著這麽大的雨呢。你先冷靜一下,第一節課結束之後,我們再去找他吧,我會叫上齊羽和馮子秋一起的,大家在一起討論的話,也許能夠想出什麽有用的辦法來。”


    “嗯你說得也對。”柳卿思似乎從有些狂躁的狀態中漸漸脫離了出來,恢複了平日裏的冷靜,“好,那第一節課下課之後,我們在這裏集合,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顧淵點了點頭。


    反正,約定之後的那節物理課,顧淵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光記住了老師隨口提到的,上次他和齊羽胡侃時說過的德國天才物理學家普朗克的生平,這位從前貌比潘安後來卻蓬頭垢麵的物理學家,在那兩張判若兩人的照片背後,實際上對應的是一段無比淒慘的人生經曆。


    1909年10月17日普朗克的妻子因為結核病去世,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普朗克的大兒子卡爾死於凡爾登“絞肉機”戰役,二兒子艾爾溫在1914年被法軍俘虜,1917年女兒格雷特因難產去世,她的丈夫隨後娶了普朗克的另一個女兒艾瑪,但不幸的是,兩年後的1919年,艾瑪也因為難產而離開了普朗克。


    好像沒什麽用,但是上課的時候,學生往往總是會不自覺地記住這些好像沒什麽用的信息。


    而且隔了很多年都不會忘記。


    會一直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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