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儺今日正當衙門的值,待到酉時後才下值,公主府已掌燈。


    她聽聞公主今日回京,自是要來見拜的。聽通傳殿下尚未就寢,送儺卸劍提步入內。


    進入燈火通明的內殿,才發現不但公主等著她,連迎宵、鬆苔、雪堂三個也難得齊聚一堂,個個拿玩味的神情望她。


    送儺頓了一頓,反應過來耳根發熱,低頭抱拳道:“屬下參見殿下,一別半載,殿下與小小姐一切安好?”


    “快別多禮了。”宣明珠笑盈盈放下茶盞,叫她近前來。借著燈光看送儺,宣明珠訝然發現,送儺經年雪白的臉似乎添了幾分粉潤,非但如此,一身氣質似也變得柔軟安和,與過去的孤謖不大同了。


    仿佛一柄鋒利的劍找到了自己的鞘身。


    她拉過送儺的手,“我和寶丫頭都很好,你好不好呢?”


    自己和陸無咎的關係,送儺沒打算隱瞞公主,何況即使她不急,有個人急,恨不得在公主回京第一日,便遣了杜老將軍上門來提親。


    是以延捱是捱不過去的,送儺抬起清亮的眼,唇角輕輕揚起,“回殿下的話,送儺很好,我遇到了一人,他待我很好。”


    這話一出,頓時引起滿屋人的興味,宣明珠眼神亮了亮,問是何人。


    送儺撚了下指腹,她與陸大哥相處有段日子了,也做過些親密之事,然而當著她依賴的主君與姐妹麵前提起,還是有一種羞赧,輕聲道,“是鎮安司掌司陸大人。”


    宣明珠聽後心中一輕,果然不是四哥。這位陸掌司她卻不大知曉,但看著送儺的神色,她心中便有數了。


    另外三人更是七嘴八舌地打探起來,不是為了打趣,而是都知送儺有一段傷情的過往,想為她把把關。


    宣明珠便發話,“今夜送儺你便留在山水閣歇下吧。此事有我呢,我給你做主張羅。”


    不想送儺卻有些難為情道,“殿下,也許這兩日,會有冰人上門來……”


    殿內一靜,迎宵徑先笑出一聲:“這位陸大人,原還是個急性子?”


    宣明珠也有些意外,想了想笑道,“好啊,那我便等著了。”


    她本以為送儺口中的“過兩日”是虛指,誰成想第二日朝陽初升,便有


    一位稀客登門,卻是杜守旌老將軍。


    “杜伯伯,您可是稀客貴客,且請上座。”宣明珠敬重杜將軍,忙命人設座上茶。聽杜守旌說明來意後,她更驚訝,“您來為陸掌司提親?您與那位陸大人有舊交嗎?”


    “哪裏,我之前都不認得這號人。”杜守旌便將陸無咎如何通過開陽伯牽線,如何登門拜訪,又如何以誠意說服他為他跑趟腿一一說來。


    宣明珠聽罷,雖未見其人,便覺得這位陸大人有心計、有耐性,能為了送儺繞一大彎找到杜老說媒,也不能說無誠意。


    不過她想了想送儺單純一根筋的性子,沉吟一番,當下沒說許與不許,對杜老將軍道:“辛苦杜伯伯走這一遭了,勞您轉告陸掌司,他若有心,請他來府上一趟。他求娶的姑娘非同一般,是我極為看重的,所以有些話要當麵說一說。”


    “好啊,那某便好事做到底。”杜老將軍笑嗬嗬地應了。


    宣明珠轉而一笑,露出些小女孩子的嬌氣:“杜伯伯是看著明珠長大的,您肯為他人說媒,可不許推辭不赴明珠的婚宴,您若不來,明珠不依。”


    杜守旌是不愛熱鬧的性子,原本確實打算遙祝公主,沒想出席。不過公主當麵開口相邀,說明人家看得起他這個不合時務的老頭子,杜守旌點點頭,感慨道,“若明帝陛下天靈有感,知殿下喜事將近,定也會開心不已。”


    宣明珠目光微暗,莞出一抹追憶的淺笑,“我父皇啊,他若知道新郎還是梅鶴庭,大概會被我氣得胡子都吹起來吧。”


    “怎麽會。”杜守旌道,“我聽聞這次操辦婚典,事事都由梅閣老親力親為,想是對殿下極為重視。好事多磨,日後公主殿下與梅閣老的日子便盡是順遂了。”


    所以說自己的郎子自己數落得,聽到他人誇讚,還是打心眼裏的開心。宣明珠笑靨還淺淺的,眼裏卻流光淬華般的燦爛,“借杜伯伯吉言。”


    她款留杜老將軍用了飯,杜守旌去後,第二日陸無咎便正式投遞了名刺,拜上門來。


    正巧這日送儺休值,留在公主府,另外那三個聞聽陸大人上門了,攛掇著送儺一同藏到客廳的六扇檀木屏風後頭,想睹一睹這位俘獲了送儺芳心的掌司風采。


    “你們別鬧呀……”送儺的體質不同於常人,天生不會臉紅也不出汗,不過習武時體力消耗過了或者羞赧大發了,耳朵尖便會滾熱通紅,宛如朱砂。


    鬆苔溫柔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尖,“放心,隻要他真的待你好,我們開心還來不及,肯定不會攪鬧的。”


    說話間一位身著麒麟玄錦官服的男子頷首入殿,屏風後倏爾沒了聲音。


    “外臣陸無咎來恭請大長公主殿下懿安,唐突來拜,請殿下見諒。”


    宣明珠今日身穿十樣錦水帔披帛於上首見客,見陸掌司進門後便止步檻邊,不激不隨,行禮如儀,暗中點頭。她見過太多官場勾當,知道什麽樣的姿儀是裝出來的,什麽樣是自然而發。


    她也不端姿態,直言道,“杜老將軍的意思本宮已經知曉,按理結兩姓姻好,男不親求女不親許,今日召陸掌司麵見,實則是本宮不顧禮法了。不過事關送儺的終身大事,容不得我不仔細。”


    她目光微微回顧,輕聲道,“陸掌司既與送儺相知,便當知曉,本宮做過一件錯事,耽誤了送儺五年,為此我一直耿耿於懷。”


    屏風後,送儺聞言輕輕搖頭,公主殿下當初隻是派她去隆安寺做侍衛,是她自己先動了心,又怪誰呢。


    她和陸大哥在一起,從沒有問過他是否在意她的過往,因為她知道不必問,陸大人不是那等狹隘之人。


    但在公主的立場,她是擔心自己今後受委屈,所以不能不多問一句。


    陸無咎明白公主之意,麵色如常地頷首道:“臣與送儺今後會有許多個五年,臣會一直待送儺好,請殿下拭目以待。”


    這句話沒什麽花哨,初聽十分平實,但細品言下之意,隻有將人交給了他才能拭目以待,又不可謂不狂狷。


    “噫,”迎宵在屏風後悄聲道,“我覺著這位陸大人心思不淺,送儺你可不能被他拿捏了。”


    “我瞧著倒很誠懇,”雪堂低聲接口,“聽說陸掌司有個‘一人千麵’的外號,但不知他真實相貌如何,送儺,你見過沒有,是美是醜,你愛不愛?”


    這四個姑娘從小一起長大,私底下說話一向直來直往,送儺自陸無咎進門起,便閉口不言,這會兒兩隻耳朵都要燒紅了,身邊人還一個勁兒問她,怎麽不說話。


    送儺絕望道:“他的耳力好,你們的話,他都聽得見。”


    三女一驚,她們身懷內力,皆以微弱的氣音交流,哪怕一流高手也未必聽得見,都有些不信。


    卻見殿中的陸無咎低下頭,微微勾唇。宣明珠先前聽了他的那句話,也微微一笑,轉頭道:“送儺。”


    屏風後響起一陣微弱的動靜,驀而,一道疾風擰轉而出向陸無咎襲來,陸無咎眯眼後撤一步,將左手背在身後,以單手拆招。


    不過三五式,陸無咎以肘腕疊勁輕推,來者便倒飛了出去,卻是落地不傷骨。


    陸無咎拂落袖塵,雍然向公主殿下拱手,狀若請罪,卻無卑惶。


    反應過來的宣明珠斥道,“放肆,客人當前,胡鬧什麽。”


    迎宵方才聽送儺的話,實在好奇陸掌司的武功根底,這才粗略一試。一交上手他便心驚了,以她的本事,竟根本探不出此人武功路數深淺,何況他才用了一隻手。


    此時迎宵受訓,抱拳向陸無咎賠罪。送儺這才從屏風後走出,先問迎宵受傷沒有。


    陸無咎見她出來,方抬起一寸目光,露了點笑意,“不敢傷公主府影衛。”


    頓了頓,他又不知是對誰解釋,“某亦不敢拿捏送儺,某亦不算醜,天地可鑒,陸無咎悅心於送儺姑娘,此生非她不娶。”


    他果然將方才四個姑娘的悄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迎宵啞然失語,終於醒悟送儺這是找了個高人哪。送儺呢,羞得眼裏含了水光,同手同腳地過去按了下他的手臂,叫他別說了。


    這種話私下裏兩個人說都嫌肉麻,怎好讓大家都聽見。


    宣明珠也是過來人,見此情狀,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再無不放心了,笑著拉過送儺的手,送到陸無咎跟前,“那麽,本宮便將人托付給陸掌司了,望陸掌司記得今日之言,永不負她。”


    陸無咎鄭重點頭,穩穩牽住送儺的手。


    “多謝殿下。”


    *


    陸無咎與送儺二人出府後不久,消息傳到隔壁的梅園。


    梅長生上午才在中書省議完事,轉而又到內務司檢看了一番大婚時所用的器皿帳幔等物,回來聽薑瑾稟告此事,別的他都不甚留意,眼神微亮道:


    “所以殿下這幾日忙碌,是為著送儺之事?那今日應是忙完了吧,正好到了午膳時,你去隔壁延請,我帶她到樊樓坐一坐。”


    不能過府相見,便服在外吃一頓飯,總是可以的吧。梅閣老換下公服,精心挑選了一件月華鑲竹紋滾邊文士衫,含片丁香,抿平鬢發,攬鏡自照,自覺清雅非常。


    他盼著薑瑾帶信回來,不一時,薑瑾便回了,看著裝扮一新的公子頓了頓,吞吐道:“公子,殿下她忙,張羅著給送儺姑娘備嫁妝的事呢,不能與您一同用飯了。”


    已經三天沒見她的梅長生,聽了這話,遲遲哦一聲。


    悶然心想:醋醋給別人備嫁妝盡心盡力,可我給醋醋備嫁妝,也盡心盡力啊,難道就不能得一頓飯的賞光嗎?


    不過盡職的夫君,理應隨時支持妻子的行事。梅長生勉強彎了彎唇,反正還有半個多月,大禮一成,他們便可日夜相對,不急在這一時。


    如此安慰自己,梅長生又脫下月華衫,換回公服——午後閣裏還有事務。


    午飯在府裏隨便對付了一口,上值前他路過公主府門口,忽對隨行的薑瑾道,“你再去問問殿下,明日可有時間。”


    薑瑾辦事老道,哪裏還用公子趕一鞭走一步,苦臉笑道:“公子,方才屬下一並問了,殿下說明日要去宜春坊,約了楊大娘子聽曲……”


    “知道了。”梅長生微笑點頭,“她喜歡聽曲,開心便好了。”


    薑瑾看著自家公子僵硬的笑容琢磨,公主殿下確實挺開心的,可看著公子,怎麽不太像呢。


    這天晚間,梅彧來約梅長生下棋,推開房間,發現屋裏空無一人。


    梅三哥感到奇怪,去問了門房,卻說閣老下值回家後,就沒見他再出去過。


    *


    月明星稀的夜晚,為送儺找到良人托付而高興的宣明珠,在宜春坊多飲了幾盞錯認水,扶頭歸府,已近深夜。


    好在寶鴉在梅園兒跟她父親住,她在家裏沒什麽可擔心的。帶著一身酒味進了內殿,先要去沐浴,迎她的泓兒卻笑著向寢閣子裏努了努嘴。


    宣明珠一見她這弄鬼的模樣,蛾眉輕挑,有了幾分猜想,信步往裏頭去,走進閣子,便笑了。


    隻見燈台下,一個白衫男子手握一卷書卷,倚榻看書,蓋因等了太久,半歪在那裏睡著了。


    即使睡著,他修長分明的指節也勾著書卷未放,閉著眼睫的半麵臉映在熒熒燭火下,靜美如畫,又有種家常的安寧。


    宣明珠眉目含情,輕輕走去,抽走他手中的書。


    梅長生眠淺,頓時睜開眼,看見她,眸子裏的迷蒙退去,伸手自然地將人勾到身邊。


    “喝酒了?”他抱著她,埋頭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懶懶的嗓音微沙。


    知他不喜酒味,宣明珠笑說,“我先去洗洗。”


    梅長生卻抱著宣明珠不肯放,也不下榻,反將柔軟的腰臀往自身上敦了敦,“想你了。”


    宣明珠瞧出他這是打定主意要粘人,便踏踏實實往後一靠,羞笑他道:“又是從密道裏來?我說呢,之前修葺時為何要留著不堵。梅閣老,梅大人,你想我了就明說呀,這麽偷偷摸摸的,傳出去也不怕人笑。”


    “沒有明說麽?”


    梅長生一潭深水般的眸光幾乎要將人溺在其中,“長生前後約了醋醋幾頓飯?醋醋都不惦記我的。”


    宣明珠想了想,她隻當他遞話過來,隻是要一起吃飯的意思,自己離京半年,總要聯絡聯絡朋友,想著與他地久天長的,不差這幾頓飯,便給拒了,沒料到反勾出他的委屈來了。


    算她理虧好了,宣明珠黠黠地眯眼,往他臉上啄了一口。


    這下子,梅長生便不困了,舔吃她帶著酒味兒的唇脂作回禮。靜謐的夜下,交頸親昵,鼻息相纏,“醋醋,我昨晚夢見你了。”


    宣明珠瞧著他纖長濃密的睫羽,輕輕一眨,似能顫進她的心裏,心頭忽而柔軟下來,嗯了聲,“夢見什麽了?”


    梅長生卻又不說了,聲音低沉下去,咬耳問:“今日穿的小衣是什麽顏色?”


    宣明珠一怔,紅暈上臉,卻是答了:“紅色。”


    梅長生的喉結輕滾,目光更幽深幾分:“小褲呢?”


    宣明珠睜圓眼睛,抬手咬著指節吃吃發笑,避開他的目光不答。梅長生鼻尖抵著她側過去的頸窩,“嗯?說呀,告訴給我聽,裏頭穿著什麽?”


    宣明珠耳邊風吹得心裏癢,又想笑又不敢,半撒嬌半唾棄地捶他:“梅閣老,你行行好,地上的臉皮撿一撿罷。”


    看他樣子,她知道今晚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本來她也沒指望這人真能做成齋戒的和尚,忍到成親那一日。


    可一想到他黑燈瞎火鑽密道過來,滿嘴裏撩撥個不住,與在人前的清冷天淵有別,她還是忍俊不禁。


    梅長生卻沒動她,就那麽昵而不狎地抱著她,由著她笑,看見她笑,自己也笑。


    “醋醋,我們要成親了。”


    宣明珠自然知道的,點了點頭。


    梅長生又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強調:“是四月初五。”


    宣明珠眸光微動,細細打量他的神色,忽然有幾分明白了。她不可思議道:“你不會是……怕我反悔吧?”


    梅長生笑了一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這便奇了,宣明珠半晌沒說上來話,他掩藏得這樣好,這些日子她竟一絲也沒看出來。這種患得患失的焦躁不安,曾經在梅長生身上出現過,可那是在兩人若即若離的時候。


    “梅長生你告訴我,”宣明珠勾著他的脖子氣笑,“賜婚聖旨是你自己求的,大婚儀典是你一手抓的,梅家親友、朝庭百僚、坊間百姓都知道你我要再度成婚了,連兩府中間的密道至今還給你這小賊留著,你還怕,你怕的是什麽?”


    梅長生靜道:“怕你跑。”


    就是這麽簡單。


    再周全的籌備,還是會怕她突然跑掉。


    宣明珠被這句話鉤中,靜了一瞬,突然想起當年成親前夕,十八歲的昭樂公主的心境,是一模一樣的:怕他跑。


    因為是強求來的,所以再怎麽喜歡,那份害怕失去的心情也不能完全抹滅。


    故而沒人知道,那年的她在大婚之前,悄悄調動了一個營的羽林軍,暗中圍守城門,就是怕那倔強的小探花真的一時想不開,拚著腦袋和前程都不要了,也要逃婚而走。


    這件事她誰也沒告訴過。


    現在,兩人好像調了個個。


    當年強拗他,是她的不是,今日哄好他,自然也成了她的責任。宣明珠歎了一聲,捧著他的臉親了又親,“長生,我不跑,我就踏踏實實地,等著嫁你。”


    “嗯,別跑,跑了我會把你抓回來的。”梅長生玩笑似的應了一句,宣明珠沒能發現,在她閉眼吻他時,男人森黑的眼底劃過一縷偏執的情緒。


    但他扣著她腰肢的力道仍舊很輕柔,一下下愛戀地摩挲著。


    這一夜,他留宿在公主府,也隻是留宿,沒有求歡。


    他要等,等一個良辰吉日,合巹敦倫,祈一個順順遂遂。


    當一個不信神佛的人開始尋求這些玄而又玄的吉兆,那便是他找到了自己的神佛。


    他隻是,有些等不及了。


    【大婚】


    日子是一日日過的,四月初五,再漫長,還是如期而至了。


    這一日百官輟朝,為大晉閣老與大長公主的婚事慶賀。


    閣臣娶公主,聞所未聞,但位極人臣的梅長生偏偏就做到了。他自己權高勢廣,大長公主又尊貴已極,加之聖人撐腰,是以朝野上下隻有一片祝賀之聲,沒有人敢提出異議。


    有好事者偷偷問過梅家老爺,令郎以“宣梅從此不通婚”換來這樁姻緣,長遠看來,虧是不虧?


    梅父神情高深莫測,能被規矩縛住的感情,要來又有何益。卻隻淡淡道了句:“他主意大,我管不了。”


    然而在迎親之日,喜堂洞房一應備好的梅園中,梅長生早起敬過先祖靈牌,出迎之前,梅父卻一字字極鄭重地囑告他:“往迎爾相,勖帥以敬,先姒之嗣,若則有常。”


    身著大紅朱纁襴裳吉服的梅長生揖手領承:“兒不敢忘命。”


    梅長生此生穿過三種紅衣,翰林院深紅朝服,大理寺緋紅具服,與十七歲成親的朱紅吉服。然今日,神容行止更為成熟朗逸的梅閣老身著婚服,前所未有的英姿煥發,這滿府滿園喜慶的紅,都壓不過他那一身紅衣。


    不同於日常的冷謖,今日從睜眼開始,他淡淡噙起的嘴角就沒放下來,踩著吉時,帶領儐相出門迎親。


    雖然距新婦家僅隔十幾丈,隻有幾十步路的距離,但這幾十步,亦是鼓樂喧闐,流星爆竹,潑天的熱鬧灑下厚厚碎紅鋪路。


    公主府內,宣明珠在內殿中身著紅色鞠衣,鳳翎織金外袍還未罩,金縷冠也還未冠,隔著老遠便聽見了爆竹聲,笑著按了按耳。


    一屋裏都是她好友良朋,楊珂芝、李夢鯨、林家七妹、傅芳芳傅園園都來了,見公主殿下還悠悠閑閑,不著急上妝蓋頭,一個個笑得不……


    “老大這是篤定寶鴉能擋得住梅閣老的催妝,所以一點都不急啊!”


    泓兒和澄兒給公主梳頭綰發,湊趣笑說:“從這屋挪到那屋,幾步路罷了,難為梅閣老弄出這麽大陣仗。”


    一語才了,忽聽外院傳來一片聲音:


    “恭迎鎮國大長公主殿下出降!”


    “恭迎鎮國大長公主殿下出降!”


    “恭迎鎮國大長公主殿下出降!”


    民間嫁娶催妝,一般新郎子迎親,夫家親友會在閨房外喊:“新娘子,催出妝!”但麵對大長公主,自然不可如此無禮,他們便換了套詞兒。


    隻是不知梅長生究竟帶了多少儐相來,聽不出是多少人在喊,聲調整齊劃一,比爆竹還響上許多,隻怕整個永安裏都能聽見。


    這一聲後崔嬤嬤可是急了,老輩兒人求吉利,忙叫泓兒澄兒手腳快些,不可耽誤上喜轎的良辰。


    宣明珠由著使女梳頭妝麵,抽空還吃了塊桃酥畢羅墊腹,“不急,且看寶鴉和眉兒的。”


    府苑之內,新郎子由儐相們簇擁著過了第一道門,繞過影壁牆,庭院中挨挨簇簇的好些女眷,當中攔阻去路的卻隻是一個六七歲的盛妝女童。


    她身穿一襲水粉色繚綾百蝶繡花襦裙,發綰童髻,眉點花黃,大大的黑眼睛一眨,格外精靈可愛。


    梅長生走近,一大一小相對,相視一笑。


    按禮,新郎當向新婦家眷致禮,梅長生便坦然半揖,梅寶鴉款款側身避讓,這一禮便等同揖向了宣明珠所處的閨室。


    待梅長生直起身,寶鴉再站回原地,她被父母教導得很識禮儀,在這等場合,並不因身負重任便喧鬧無度。


    隻不過考問阿耶的機會,這輩子大抵不會有第二次哩,所以眼裏到底有幾分雀躍。梅寶鴉清了下小嗓子,似模似樣地拱手,“遂遂恭祝爹爹大喜,但有三問,答過方能請行。”


    這做女兒的幫娘親擋阿爹的催妝,可真是樁新鮮事。院落兩傍的親朋都隱笑不語,看他父女兩個拆招。


    梅長生也忍俊,目色和煦道,“你問吧。”


    寶鴉道:“請做催妝詩。”


    梅長生不假思索道:“玉麵不關妝,雙眉本翠色。仙山光欲晚,請逐,長生歸。”


    梅彧在他身邊不遠處動了動嘴角,還說自己心緒正常,這顯見是憋壞了吧,當著孩子麵,什麽酸詞都說得出口。


    催妝詩傳到閨閣中,一群姑娘傳詩笑道,“不得了,梅閣老將殿下比成神仙妃子呢,殿下何時下了仙山,隨夫郎去?”


    宣明珠不似一般新娘嬌羞,眉間的梅花妝方點罷,襯著一雙描紅鳳眸,韶豔奪目,較之畫上神女卻也不遑多讓。她掩麵笑啐,“人家是探花之才,宰輔之質,就是會比,怎麽了!”


    “呀,有人這便護上了!”


    屋裏一團喜樂,外院的寶鴉卻不管這些,接著一本正經問:“山高如何?”


    梅長生笑道,“山高巫峽長,垂柳複垂楊。同心且同折,故人懷故鄉。”


    寶鴉低頭琢磨了一琢磨,這“故人故鄉”兩句,卻是很切題的,滿意地頷首。想了想,矜持地挺起小胸脯,脆聲問:“小女如何?”


    梅長生笑了,忍不住想過去摸摸小姑娘的發頂心,到底捺住,注視著珍愛的女兒道,“小女可愛。”


    寶鴉原以為阿耶會作詩賦來讚她呢,聽到這簡單的四個字,愣了一愣。


    繼而,她心頭溫暖,笑眼彎彎,極是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乖乖地讓開道路,“爹爹進去吧。”


    “寶鴉!你這麽快就倒戈啦。”身後的梅眉山急忙站出來,誓要替她嫂子多擋一會兒,朝她堂兄眉飛色舞道:“我這裏還有一問——良人如何?”


    “良人,”梅長生眉目蘊情,向那緊閉的緋窗望去,“皎灼。”


    他自小識事時便識字,平生領略過浩瀚書海,文不加點可成千言。可真到了誠心傾吐之時,隻消三兩個字,也便把全部的胸臆渾灑盡了。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在他眼中,她便是如此。


    身前自發讓開了一條道路,梅長生步履穩健地來到殿門前,翩翩揖首:“下臣長生,恭迎大長公主殿下出降。”


    一語罷,閶門開,身披大紅刺金霞帔,頭戴禦賜九翟鳳冠的女子盛麗而出。


    宣明珠未遮流蘇喜帕,而是十二條金縷遮於紅顏之上,眉間的紅梅妝若隱若現,四目相視,天地俱靜。


    而後爆竹驟響,鮮花著錦的熱鬧中,梅長生請公主登金輦,自身騎馬在前引路。


    梅豫和梅珩二子,騎汗血寶馬駒從行在旁,上馬前,梅長生又將寶鴉一把抱在懷內,帶著她一同騎行。


    “啊,我可以和爹爹一道嗎?”寶鴉先前練習的流程裏並沒有這一環,從府門口到梅園,本是要走路去的,坐上馬鞍靠在爹爹懷裏,她有些暈乎乎的。


    “當然。”梅長生一手勒韁,一手摟她,神色溫醇如春風,“一家子,當然要整整齊齊的。”


    牽兒抱女的娶婦,始無前例,身坐例同皇後的儀駕下降臣子,更是始無前例。左右已是開風氣之開河,何不憑心而為呢?


    宣明珠隔著金旒垂縷笑望輦前三騎,當先那一騎,紅衣勝蓮,身姿如竹。知他礙於吉禮不能回頭看,但宣明珠也知道,他臉上的笑一定已經收不住了。


    新娘下輦入門,接著便是拜堂成禮。花團錦簇的園內,一品以上國公大臣盡皆到賀。


    這一回,梅家父母率前來觀禮的梅氏一族,先向公主禮拜,而後,宣明珠方接茶敬雙親。


    茶盞收去,一隻溫暖微潮的手掌伸來,穩穩牽住她的手。


    隨著“送入洞房”的高唱,身後紛紛敬賀,夫婦二人向來賓致意,攜手步入新房。


    外間的喧囂漸遠,一進鋪設著大紅錦幔床褥的新房,梅長生便俯身抱住宣明珠。


    惹得還沒來得及避走的喜婆宮婢們捂嘴而笑,急忙退去關好了房門。


    “醋醋,我娶到你了。”


    宣明珠摟著他窄勁的腰身,嗅著他身上的鬆雪味道,夕陽透進喜房,映爍她的金冠。此情此景,似曾想識,她一時有感,最終卻也是笑道,“是啊,鶴郎,我又嫁了你了。”


    梅長生聽到那聲久違的“鶴郎”,上次成婚,她開口第一句話,也是如此喚他,擁著妻子的手臂緊了緊。


    半晌,他直起身,帶她坐到喜榻上,為她挑開冠子的金縷,露出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


    他目光含了一汪水,在她眉上親了親,不叫她動,將桌上的白肉與交杯酒取來,與她同牢合巹。


    “醋醋,外頭還有賓客,容我去謝賀,你……”梅長生在她唇上輕印,“你等我回來。”


    宣明珠含笑瞧了他一會,夷然點頭。


    她明白,他想彌補上一次的錯失,上一回是她為自己的小郎君擋酒,這些年過去了,小郎君長大了,可以獨擋一麵了,他想將這聲婚宴辦得妥妥帖帖,吉吉利利。


    “好,我等你。”


    這一日,赴宴的王室公卿無一不感慨,這場閣老娶親,公主出嫁的婚宴恐怕是前無古人了。坊市的百姓望著天穹經久不息的煙花爆竹,也無一不感慨天家富貴。


    城邊永和坊,一間不起眼的小宅子內,卻有一個老婦守著床上昏迷近兩年的丈夫,燈下縫衣。


    忽然,床上靜寂的人影動了一動,老婦又驚又喜地轉頭。


    那終於轉醒的楊太醫,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用盡全力嘶聲道:“長、長公主的藥不能吃!她無病,是誤診!”


    老妻張氏聞言,怔默半晌,喜極而泣:“你這老貨,長公主已經是大長公主了,今日便是殿下大喜之日!你嗬,可知道你睡了多久,可知我這兩年,是如何熬過來的……”


    梅園之中,群星拱月,賓客盡歡而散。


    梅長生一臉醉意,卻不要人扶,滿腹的酒水壓不住他心中無邊喜悅,撐著最後一分清明回到新房內。


    房內燃著龍鳳雙燭,卻無人影。


    他立了立,聽見一門相隔的湢室內傳出陣陣水聲。


    酒氣蓋臉的男人喉嚨滾了滾,酒喝多了,覺得躁,喃了聲“醋醋”,踅身晃悠悠地往淨室而去。


    “你回了——喲,這是喝了多少?”衣冠已卸的宣明珠單著一身紅綾中衣,一條衣帶鬆鬆係在腰間,顯是才沐浴完。


    不等她扶穩他,叫人上醒酒茶,眼前玉山傾頹,迷蒙不清道:“好姐姐,陪我再洗一回吧。”


    伸手一扯,兩人便同墜浴桶,洇出一大片水花。


    洗到最後,自是水漫金山了。也不知梅長生是醒是醉,從湢室又到榻上,從榻上又到鏡邊。


    宣明珠知他這些時日曠得難過,都且隨他,紅綃燭影,巫山蓬萊。在徹底魂飛天外前,她想起件一直忘了提的事,斷續低吟:“避子丸,往後不要用了……那東西傷身,改用避子衣罷。”


    “姐姐說什麽呢,那東西,貼不著你。”男人好像醉得神智不清,固執地朝著一處攻伐,卻又呢噥軟語,低低說著動聽的情話,“醋醋放心,長生長生,陪你到白頭。”


    要你全部,也給你全部。


    *


    “醋醋,你今日有句話還沒與我說過。”


    “本宮今日亦甚喜閣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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