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聽了隻大跨步往外走,我忙跟上去。走到半途,他腳步一頓,問我道:“當真想好了?此番情形複雜,我同父親怕是都顧不到你。你大可不必冒這個險,交給我們就是了。”


    “若是沒想好,我早便跟著回上京了。”我抬頭望了一眼,那盞燈終還是失了蹤影,“這話父親昨日也問過我。”


    我們二人接著往前走,我言簡意賅講了一遍昨日對答的種種,“末了父親歎道,先前是他自個兒束了手腳,總擔心我的安危,與其這般,不如放手讓我去闖一回。運籌帷幄決殺千裏的,未必隻能是男子。”


    大哥從袖中掏出一件物什兒來,遞給我,“可你如今是什麽身份,威名赫赫的女將軍確是有,你見曆朝曆代哪一位太子妃曾跑到軍前來金刀鐵馬的?”


    我接過一看,是隻鐵麵具,樣子還算中規中矩。


    “上陣的時候戴上,免得遇上賀家人,落下什麽話柄。”


    我癟癟嘴,心想這賀家果真幹什麽都是個麻煩,也不知當年是怎麽得封鎮國大將軍的。又順手將麵具在臉上比劃一下,戴了上去,剛合適。


    大哥看了我一眼,猶豫了猶豫,還是說道:“還有個緣故,這回十有**,是要對上耶律戰的。”


    我聞言霎時起了意氣,“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倒是好,仇我這回就報了,也不用再惦記上半輩子。”


    話是這麽說,心裏卻沒什麽底。我離了北疆這兩年,偶或聽大哥二哥提及,這人仍是契丹頭號難辦的。


    大哥頗有幾分欣慰,“你說這話我還放心些。雖是不必懼他,可若真碰上了,也不能輕視,切記不可意氣用事。”


    我點頭應下,這話說完,也到了兵場。方才還在吃著烤肉閑談守歲的將士,此時已是整裝待發。四周每隔十步便有火台,熊熊燃著的火光映在鐵甲上,裝著壯行酒的土碗摔碎在地,萬人同聲。


    父親坐鎮主帳,二哥領了兵,佯裝去攻契丹已幾近成了空殼的主城,逼契丹回頭,主力軍卻在大哥手中,正麵迎戰契丹,我正是同大哥一道。這主城雖名為主城,不過是平日契丹人駐紮軍隊囤積供給之所罷了,他們的王廷在大漠深處,非其族人難以進入。至少我朝有史以來,除卻和親的公主之類,無人得窺全貌。


    數以萬計的士兵如潮水般湧出,散到莽莽大漠,又聚作一起,列為兩隊。我們本是同時出動的,走到半途便與二哥分開,待二哥走遠後,被馬蹄踏起的塵土仍久久未落定。


    我回頭望了一眼,細沙漫成的霧裏,人影逐漸遠去,二哥領的兵數就佯攻而言委實不少,個個兒又都是鬥誌昂揚,隻是不知怎的我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我夾了夾馬肚子,行至大哥身側,問道:“依表兄所言,如今對麵的,可是耶律戰?”


    大哥微微頷首,一雙眼眸在兜鍪下像是浸了寒潭水,“八成把握。”


    時至今日,上京既是還未有什麽大的動靜,那麽無論是契丹、賀家還是四皇子,都不知蕭承彥還活著一事。料到契丹突然發難不過是父親他們拿定了賊人分贓的思量罷了――太子位於四皇子已是如囊中取物,是以他更得將北疆穩穩握在手裏,兼之契丹也想從中分一杯羹,最省心的法子便是由契丹攻下秦家的城來,再由賀家止住潰勢,便可借此一舉掌北疆兵權。


    我是沒能想到這裏麵的彎彎繞繞,不過現下卻思襯上了另一樁彎繞。若是非要說我早些年在北疆心裏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耶律戰當排第一,這人簡直是我往一代名將發展的路上不折不扣的陰影。


    我琢磨了琢磨,“可耶律戰走的不是正麵出戰的路子。”這人陰險狡詐,又偏愛兵行險著,雖是偶或有幾分天時,成全了他的名聲,到底是我看不慣的。


    大哥若有所思,“雖是不無道理,這點我先前也曾想過,然這回卻是他主動出擊,占盡了先機,沒什麽算計的必要。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便不再顧慮這回事。”


    我還是不甚放心,在馬上晃著,心思也跟著晃。我自顧自地言語著,念叨了四五樣,卻沒一個靠邊兒的,引得大哥笑了我好幾回。


    “這樣也不成。那若是,若是他佯攻......”這話一出口,我立馬咬了咬嘴唇,望向大哥,再三考量了才問道:“倘若被圍城,用圍魏救趙的法子的可能,有幾成?”


    “七成。”大哥神色肅了肅。


    我咽了口唾沫,“他若是就賭這七成,在主城候著呢?”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轟然炸開在頭頂上。


    大哥沉吟了好一會兒,差人快馬去追二哥,又往主帳遞了消息,末了吩咐我領兵十萬原路返回,至與二哥分道之地――那地方倒算是折中――觀望著,隨時馳援。雖是費事些,可有準備總比沒有來得好。


    後來這一戰,打響了“秦邶”的名頭。我充著表弟的身份,卻忘了先借個名來,叫陣的時候隻差了一點兒就把真名姓交代了出去,倉促之下隻能生拉硬扯編了一個。


    七日之內,“秦邶”同耶律戰較量了三回,無一敗績。雖說實則是耶律戰腹背受敵,契丹王廷其餘諸王子不欲放任他一人做大,明裏暗裏無所不用其極,比之四皇子亦不遑多讓,可真傳言起來的時候,便不會捎帶上這些緣由了。


    也正是這時候,蕭承彥親筆書信從暗線送到了我手上,上京的旨意晚了一日,亦送了過來。


    書信字跡有些潦草,想來是他正忙著的時候抽空寫的,字飄在紙上,甚至有幾分虛浮。


    “吾妻安北,見字如晤。自歸京來,夙夜憂思,恐事有差池而累及卿。今大事已成,大局已定,提筆又覺寥寥。......不過念卿歸日,攜冰消雪融之景以待。”


    上京的風雲幾度翻湧我是不知,隻依稀聽聞他一身太子朝服,應召上殿之時,朝臣臉都是白的――一小半是被生生嚇得,餘下那些是因著過於激動一口氣沒喘上來。這其中,尤以四皇子被嚇得最狠,當即脫口而出一聲“你不是...”又突兀止住。


    蕭承彥充耳不聞,隻向他父皇行了大禮,皇帝頷首示意他起來,他方起身,十分刻意地拍了拍並不存在的塵灰,意味深長地衝四皇子道:“皇弟此言差矣。國運正隆,孤身為一國太子,又怎能死於契丹人之手?”


    聽到這一段時,我是很想拊掌叫好的,隻是手甫一抬起來,甲胄的重量一壓,我才想起來自己如今乃是秦邶,將士口口相傳的那個用兵如神寡言狠戾的秦邶。狠戾這二字,我還刻意支使大哥替我攔了個小兵問,誰成想那小兵摸了摸腦袋,支吾道:“這說詞不都得是成對來說,大家夥兒便抓了個詞來湊成八個字。再說,秦邶將軍最初沉沙穀一役,打的確是狠戾得很...”如今我便隻能沉默著喝了一口水,將心跳壓下去,方維持得住寡言狠戾的樣子。


    蕭承彥該是早早便給他的四弟備上了這份大禮,一條條罪狀羅列出來,人證物證巨在,根本無從辯駁。想來他是同他父皇商量好的,半點餘地也未留,就連貴妃娘娘都因教子不嚴被褫奪封號降為嬪位。丞相在朝中的勢力這幾年裏本就被架空小半,此番蕭承彥數罪並訴,又牽連了不少。


    隻一樣,且是最大的那一樣,通敵叛國之事,因著手上並沒有足夠的證據,告發不得。好在皇上也並不是個糊塗的,多少猜得出一些,隻是顧念著父子情分,兼之朝中諸多製衡,於四皇子,隻將其軟禁皇子府,非詔不得出,便沒什麽旁的了。


    賀大將軍自解半數兵權,換得一線生機。至於耶律戰,無論他先前打的是什麽算盤,如今也隨著四皇子的式微而落空了。


    父兄忙著接掌賀家被迫撂挑子的城池,以便在皇上下了新的任命時交接過去,又見我這一陣子勢頭正足,便將這一仗交到了我手裏。父親心裏想的怕也有可憐我不日又要回到上京的籠子裏,既是不怎麽能輸也不指望能贏的仗了,不如放手給我。不必日夜掛念蕭承彥的安危,我身上忽的鬆快不少,且軍中士氣大振,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契丹且戰且退,又隔了兩日,大軍追擊至契丹重城。


    這一役,耶律戰終是坐不住了,親自來迎。


    城門緩緩放下來,他一騎當先,身後是烏泱泱的騎兵。


    我第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這人身上總有一股讓人很不舒服的懶散勁兒,像是藏了爪子的黑貓,慵懶地曬著太陽,可你若是擋了它的光,它便懶懶散散瞧你一眼,而後以你看不清的速度跳起來,一爪子招呼在你喉嚨上。末了再懶懶散散瞧一眼你的屍首,饜足地舔舔爪子,接著曬它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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