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啞然片刻,好在他也並不是真的要聽我回答,自顧自地將蕭承彥半扶起來,我在旁搭了一把手,就這麽喂了兩碗藥下去。


    我已經過得渾然忘了日子,這巷子又深,僻靜得很,這時候屋子裏沒人說話,就隻聽得見幾個人的呼吸聲。這麽過了片刻,外頭忽的有一陣響動,離得遠聽不真切,我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是孩童在嬉笑著放鞭炮,鬧了少間,聲音便遠去了。


    我側頭瞧了賀盛一眼,他道:“今兒個是小年。”


    我點點頭,兩人便又無言沉默下去。我執著蕭承彥的手,坐在他榻邊,隻靜靜看著他,想著他何時才能醒過來,想著想著就出了神。


    該是過了許久,外麵日頭都暗了下去,賀盛咳了兩聲,我方才回過神來。他淡淡道:“我先出去,過會兒叫你用晚膳。”


    我應了一聲好,抬手將蕭承彥額間沁出來的汗珠擦了擦,這藥果然有效,他臉色看著紅潤了不少,倒真像是隻睡著了一般。


    賀盛輕輕打起簾子走了出去,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小半晌裏,他該不是就一直站在那處安靜看著,站了這許久的罷?


    晚間賀盛還需得回軍營一趟,一同用了頓倉促的晚膳――因著小年的緣故,煮了餃子――便出門了,說是一同用膳,實則就是逼著我吃下去。臨走還再三囑咐我,說蕭承彥一時半刻不會醒,叫我晚間多少要睡一會兒,免得好容易等到他醒轉我卻倒下了。


    賀盛原本留在這兒照看的那人就是個寡言的,隻聽說一身功夫很是了得,是以賀盛這一走,這小院子裏便更仿佛沒有活人一般,在四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顯得格格不入。


    夜裏我守在蕭承彥榻邊,紅燭燒了一長截子下去,鞭炮聲才徹底歇了。


    他手掌已經有了溫度,不那麽冰人。我吻了吻他眉心,又替他掖好被子,“你若是再不醒,我就該討厭冬天了。每回出事都是在這個時節,這一陣子一瞧見飄雪我就心驚。”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過這冬天裏倒也不全是不好的事情。這一世我第一回見你,也是個隆冬。”


    “白日裏賀盛在,我心裏也還沒能平複下來,就一直等到這時候才同你說話。”我笑了一聲,“還好你現在看不到也聽不到,不然又要吃味了。”


    明知道他聽不到,可還是一句句同他說,妄想著說到哪一句的時候,他能接上我的話。


    還有些話,他倘若醒著,我是永不會說出口的,隻現下他聽不到,才能講出來。“我有時候就想啊,其實很不公平,你隻有這一世的記憶,我卻要背負著兩輩子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又太沉重了。我若是能放下,自然輕鬆些,可我若是當真放下了,不也就當了自己的叛徒麽?說到底,不管是誰的錯,最後也都是報應給了我。”


    “上一世死的那刹那,我都沒能尋思明白,要是能重來一次,敢不敢再豪賭一場,陪你走一遭。我自然很歡喜你,是旁人都比不了的那種歡喜。可我有多歡喜,就有多害怕。


    “我其實是個很喜歡逃避的人,對你的心思太複雜,就隻想躲開。是以剛開始我沒想起來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要離你遠遠的,不想跟你扯上半點關係,後來被嫂嫂一道符鎮下去,心裏對你的那碗水才端平一些。


    “後來想起來,先是很難過,緊跟著就怕了。賭籌太大,我不能再輸了。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知道你看重什麽,知道你的身不由己,我知道得越多,我心裏便越沒有底。


    “阿彥,我最怕被當成白瓷瓶子,被人捧著,就那麽擺在那裏,平日裏一點灰土也落不上,可等到哪一日要被打碎了的時候,什麽也做不了。你卻總想著,要護著我離這些遠遠的,要把這隻白瓷瓶子好好收起來。


    “不過還好,這一生我們還有機會,不必再重來一回。往後的路,即便再曲折,我也要陪你走下去。你說要帶我去南地,聽曲落江潮,看煙柳空韉摹u饣嗇悴荒茉偈逞粵恕!


    已是到了後半夜,我不覺什麽時候便趴在了榻上,眼皮愈發沉重,整個人都混沌著,分不清是夢是醒,手上仿佛有什麽動了動,隻細微一下,怕是我的錯覺,這念頭還未轉完,便被拖進了睡夢中。


    第二日我是被賀盛驚醒的。天已然大亮,確是不算早。他許是想將我挪去榻上,隻是手剛搭在我肩上,我便陡然醒過來,與蕭承彥相握的手分毫未動,另一隻手扣在他手上,將他手臂整個扭過去。這一恍瞧清了是他,霎時鬆開。


    他頗有幾分無可奈何,“我就知道你是不肯聽話歇下的。”他強扭了我到西麵的臥房裏,“睡一覺起來再說。人我給你看著,出了差錯你唯我是問。”


    我既是醒了,輕易也睡不下,又拗不過他,索性趁著清淨,琢磨了一番下一枚棋子該落在何處。阿彥醒得愈早,事情便愈好辦,隻是無論如何我也必得做了萬全的準備。


    沉沙穀那處還大張旗鼓地找著他的屍首,拖下去委實不是長久之計。我心中有了計較,修了幾封書信,打算從他的暗線裏傳到該傳到的人手上。既然人還活著,就什麽都好說,更何況旁人還不知他還活著,正是釜底抽薪最好不過的時機。


    上京的局勢要穩住,北疆更不能放鬆警惕,要顧及蕭承彥的安危,又不能將他還活著的消息泄露半點出去,一應安排都得麵麵俱到嚴絲合縫,單是想想就頭疼。我將最緊要的幾樣先處理了,盤算著今日便回去找父兄一趟。


    這些做完,我方才上榻,隻眠了一個半時辰,又被賀盛叫起來用午膳。


    我正是睡意濃的時候,耷拉著眼皮,行屍走肉一般跟著他去前廳坐下。他把箸塞到我手裏,我接過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麵前的飯食。


    他瞥了我一眼,夾了幾筷子清淡些的菜到我碗裏,“吃完再睡。”


    我抬起眼來看他,一字一句誠懇道:“賀盛,我怎麽從前沒發覺,你簡直比我母親還...”我頓了頓,沒找到合適的詞,隻能表意道:“還母親一些。”


    他接著又夾了幾筷子,直到碗中滿了小半,方才停下,“巧了,我從前也沒發覺,侯爺夫人平日這麽費心。”


    用完了膳,我卻也沒什麽時間再歇著了,看著他給蕭承彥喂完藥――今日便已然換了新藥,湯汁是濃褐色的,氣味刺鼻非常,想來是下了猛藥――喂下去之前,他先是深深望了我一眼,而後端起藥碗自己喝了一口,同我道:“我替他試過了。”


    我一愣神的空裏,他已喂了下去一碗,換了另一碗,眼瞧著又要送到自己嘴邊,我忙道:“不必不必。我昨日裏也並不是給他試藥,隻不過是見他不肯喝,嚐一嚐罷了。”


    他卻恍若未聞,仍是試過一口,方才喂下去。


    他那喂藥的法子利落,一炷香的功夫便喂了個幹淨。我同他討了一套男式的騎裝,招呼了一聲便往父兄那兒趕。


    我到軍營之時,天已擦黑,沒多耽擱,徑直進了主帳。父親這時並不在,隻有大哥在翻看著什麽,見我來了,怔了一怔,問道:“怎的這時候便回來了?”


    一路上滴水未進,我先是給自己倒了一碗水,隨口問了句“父親在何處?”,便一口氣喝下了,又倒了一碗。


    “父親一會兒就回。讓你去沉沙穀雖說也是父親默許了的,可你一聲不吭當夜便走,確是說不過去。好在前日裏接到了聖旨,聖上的意思是不能墮了國威,不計代價也要將太子的靈柩扶回上京。你這提前了一步,倒也沒什麽。”他挑了挑眉,許是察覺我精神狀態與他所預期的不大一致,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書卷,坐直了身子,“還有轉機?”


    我點了點頭,步子都走出了幾分歡快的意思,靠過去,附在大哥耳邊講了一通,將一直留在我手上的太子私印給了他。我與皇上接觸不多,即便是做了他的兒媳兩回,也隻記得是個十分有威嚴,精神氣很好,身子卻積勞成疾的人,沒成想,太子在他這個向來以大局為重的父親心裏,還是有分量的。


    他伸手揉了揉我發頂,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這是最好不過。你所說的我看也成,等我稟了父親,就著手去辦。”而後話鋒一轉,“天已然黑了,今夜你便在營裏安置,要走也要等到明日再走。”


    我聞言應了一聲,本也打算明日親自去將書信送到蕭承彥暗線的站點上,並不急著回去。


    不過一盞茶的空裏,父親便回來了。他欲言又止了半天,聽大哥一一稟了現下的境況,沉思了好一陣兒。緊跟著二話不說就訓斥了我一通,我跪得腿都麻了,他方才訓完話――由此可見,先前欲言又止那半天,全然是想罵卻又顧慮著我心情生生克製住,是以甫一知道了事有轉機,便將先前攢著的一齊訓了。


    將事情交給了父兄,我心安下去大半,晚膳用的也多一些,隻是該睡的時辰卻有些反轉難眠。


    不為旁的,明日就該從沉沙穀裏挖出“太子”麵目全非的遺體,隻一枚私印能證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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