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我扮作男裝,拒了初三備的人,一人一馬出了上京城。這節骨眼上,我自個兒行動目標更小些,也更方便。


    此時的上京喧囂一如往日,仿佛山雨欲來前最後那刻的平穩。若不出我所料,待戰報傳至大殿,上京也該變天了。


    打馬自城門而過時,仍是習慣性地回頭望了一眼。朱漆的城門因年複一年的風吹日曬已失了顏色,兩側高聳的城樓依舊,隻是城樓之上,那遙遙望著我遠去的人,怕是尋不回了。


    我定了定心神,緩緩吐出一口氣,一夾馬肚子,揚手一鞭甩下去,整個人低伏在馬背上,兩耳風聲疾疾呼嘯,打得臉上生疼。我抬腕又是一鞭,馬蹄聲連成密密匝匝的一片,執著韁繩的手已然凍得失了知覺,這般心裏頭那些啃齧著的蟲蟻才肯歇停上一陣子,我也能專心趕路。


    馬再急一點,我便能再早一點到。北疆有多麽冷我是知道的,可不比上京冷都冷得這般溫柔。他雖口頭上不曾說,可那兩年同在北疆的時候,他營帳裏的炭火用的總比別處多一些。如今他被留在沉沙穀裏,想來是冷得很難受的。我得再快一些,好帶他回來。


    我隻用了兩日便趕到了邊關。隻是這一路上日夜顛簸勞累又不曾歇過,這時候感覺隻消閉一閉眼睛,便能昏睡過去,愈發不敢有一絲晃神。


    本以為要想找到父兄他們還得再費上一番功夫,沒成想整個北疆安靜得很,我一日裏提心吊膽地走了幾處先前估摸的地方,第三處便尋到了秦家軍駐紮之地。


    我露出身形,還未近營中,便有巡查的小隊兵馬遠遠圍過來。粗粗一瞥,見他們手上的兵器都刻著秦字,該是品階不低。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我伸手將麵上的黑紗拉下去,舉起空著的雙手示意。隻是近幾年軍中新提拔上來的將領我都未見過,一時也並不能叫他們放鬆警惕。


    為首一個喝住我,道:“什麽人!”我將邁出去的半步收了回來,自然也不能說是秦家那個正做著太子妃的女兒,隻好壓低了嗓音,“勞煩這位軍爺替我向世子通報一聲,就說是上京的表弟投奔而來。”


    那人狐疑地看了我兩眼,“未曾聽世子提及。”而後不等我分辯,便下令,“沒有書函的,一律押下!”


    我心裏沉了沉,從前賀盛提著刀來,都敢往營中放,如今軍中竟警戒至此,可見此前的情形算不得好。卻也並未掙紮,任他們反剪了我雙手,推搡著我往前走。


    說來也巧,沒走兩步,便瞧見了二哥。他正一臉愁雲地往外頭走,許是見到這兒押了人,便往這處走過來,見到我時先是怔了怔,緊接著一臉不可置信地問我:“你怎麽在這兒?”


    我生怕他一開口便道破我身份,便搶了一步喚了一聲“表兄”,他麵上神色難言極了,也隻能應下這聲,不滿地瞪了一眼反扣著我雙手那人,“還不快鬆開?”


    那人訕訕鬆手,退了一步拱手道:“驚擾表少爺,是末將的不是。”


    我活動了活動手腕,待周圍將士退了個幹淨,二哥方扯著我往主帳走,想來是掐了時間算,以為我仍不知情,欲蓋彌彰地同我說:“你這麽大喇喇地跑來北疆,東宮那邊...”


    我腳步不停,打斷他道:“我知道的比戰報早一些。”


    他扯著我往前走的手僵了僵,扭過頭來皺著眉頭看我一陣兒,沒好氣道:“滿眼的血絲,氣息都亂得不成樣子,你是用了幾天趕過來的?二哥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你若是再這麽折騰身子,何必來北疆這一趟,徑直隨太子去了就是。”


    我許久沒接話,直到行至主帳前站定,才淡淡望他一眼,“倒也無甚不可。”


    “你...”他被我一噎,說不出話來,歎了一口氣,掀開主帳的簾子拉著我走進去。


    父親和大哥早便在主帳裏,一左一右指點掛著的地圖,不時低聲交談幾句,聽得有人進來,也並未回頭,隻揚聲問了句:“怎麽回來得這麽快,囑咐你的都布置好了?”


    真真切切見到了他們,我不由得鼻頭一酸,聲音更了更,幾度失聲,費了好大勁才顫著喚了句:“父親,大哥。”


    兩人愕然回首,饒是一向雲淡風輕的大哥,也震驚不已。


    父親快步走過來,將我翻來覆去看了兩圈,確認我身上並未帶著傷來,才鬆了一口氣,原是生怕我腦子一熱,單槍匹馬去沉沙穀撈人。


    話還未說幾句,父親便察覺我已是強弩之末,兼之二哥添油加醋告了我一狀,登時便勒令我先回營歇著,有事也第二日再議。


    他一生戎馬至今,打小在我心裏便像是鐵打的,不僅是在我心裏,怕是整個大梁都這麽覺得。如今卻一雙濁目,語氣裏帶著濃濃的疲憊,興許還有些陰謀陽謀浮沉後,大局已定的無力,“事已至此,你便是再急,也改變不了什麽。”


    我來的突然,又不好與旁人同住,便在主帳近處騰了一處營帳出來。天色暗下去,三日裏不眠不休確實要撐不住,天色一暗便困倦得要命。我斷斷續續喝了一整壺涼水,留得一絲清明在,靜靜等著。


    不過一炷香的時辰,簾子便打起來,大哥走進來,歎了一口氣,回身將簾子放好,“果真在這等著。你從小就是這麽個倔脾氣,不弄清楚了,你是不肯歇下的。”


    我擁著一床厚厚的衾被――準備得匆忙,這被子上有些黴氣――聽他揀著主要的一一同我道來。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沙場上的事,瞬息萬變,生死傾覆皆是一念間。若是隻一個賀家,自然由不得他們翻上天去。可賀家同契丹人暗中勾結,偌大一個北疆,不僅要盯著契丹,還需得防著賀家,兼之敵在暗我在明,日複一日,也捉襟見肘起來。


    拿不到他們勾結的證據,便坐不實賀家的罪名,上京又有一個四皇子轉圜,這便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說不出了。消息被賀家整個封鎖的事,父兄他們實則是知情的,隻是一時被契丹牽製騰不出手,隻好謹慎為上,不敢妄動。


    北疆上還有一些事是秦賀兩家都心知肚明的,譬如兩家背後的皇位之爭,譬如太子在北疆培養的勢力――雖是不知具體何如,卻是知道必是有的。


    是以太子的信鴿飛至北疆,被中途射下來,信先是理所當然地在賀家手上過了一遍,又被早先我秦家布下的眼線傳了口信回來。就是那封寫著“秦家當舍”的信,與我所見的,該是同一封。


    聽到這兒我皺了皺眉,後知後覺自個兒當日怕是對他誤會頗多,為他開脫道:“他手上是有暗線的,雖不知具體如何運作,可想必是用不上軍中的信鴿傳信的。”


    “為了混淆賀家視聽,這一樣我同父親不是沒想過,他或許也正是有此意。”大哥深深望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說這話你不愛聽,可事實就是如此。他當日確是有這個打算的。局勢太不利,想保住秦家,委實沒什麽法子。他是一國儲君,當斷則斷當舍則舍。父親同我,還有你二哥,都明白其中利害關係,也是沒什麽怨言的。”


    “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聖上忽的一紙詔書,令太子親征,北疆便沸起來了。


    “契丹也好賀家也罷,本也不是為了滅我秦家而滅秦家。太子一來,形勢突變,多少明槍暗箭已經候著他了。他哪怕隻輸一次,也會輸個徹底。不是今日,也在明日,躲不過去的。他親征這一趟,解了秦家的困局,自己卻終是走進了死局。


    “這樣自縛手腳又前後矛盾的棋不像是出自他的手筆。我那時便尋思著,他前後轉變這般大,怕還是你的緣故。”


    我一言不吭,隻是抱緊了懷裏那床帶著黴氣的被子,泛涼的外頭那麵都被焐熱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一處被角看。


    夜深下去,大哥的聲音也跟著沉下去,“沉沙穀一役前,他同我見的最後一麵,叫住我說,倘若他一去不回,定要將這些告知與你,不能到了最末你都不知他的心意。往後離紛爭遠一些,他日後護不得你了,局勢又難定,叫你不要死心眼,保全自身才好。”


    最後這半句話說得隱晦,意思是叫我同他劃清界限,莫要被牽連。我倏地抬頭,衝大哥笑了笑,“大哥可還記得方才你進來的時候說了句什麽?我打小就這麽強了,見了棺材未必落淚,到了黃河未必死心。”


    他搖了搖頭,“我秦家家訓裏忠君這一條,指的乃是君,太子算不得君。”他話鋒一轉,“可家訓裏,忠君這一條前還有一條――忠國。四皇子聯結契丹,已是對國不忠,將來難承大統。太子雖是薨了,也不能叫這位置落到四皇子手裏。”


    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肩膀,“聖旨未至,父親身為定遠侯,我身為世子,這時候皆是不能擅自行動,去將沉沙穀攻下來的。”


    我點點頭,示意我能明白。他站起身,一邊往外頭走,一邊道:“你這些日子把身子都要耗空了,好好睡上一覺。”


    而他方才坐的那處,一枚軍令在燭光下反射著帶著暖意的光。


    這軍令我是熟的,與虎符略有不同,調動的是秦家軍裏最尖銳的一支,算得上是秦家私物。


    隻要聖旨未接到,就算不得違旨,有這諸多限製不能擅動的隻是父兄,而我是“偷拿”了軍令,東窗事發之時,父親頂多是個管教不嚴的罪名。更何況我是太子遺孀,於情於理,皇上亦不會重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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