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視線來,慢悠悠踱步過去,坐到他對麵,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一本本冊子打開,注記幾句,複又合上。


    他翻過去一遝,手上這本甫一翻開,隻一眼,便“啪”一聲關上,而後被扣過來,壓在手下,我甚至連半個字都未來得及瞧清楚。


    他用另一隻手捏了捏眉心,抬眼望向我,“你又想做甚?”


    我用手指點了一點墨,在他手背上緩緩畫了兩筆,交疊著正好成了一個叉,同他道:“隻是想不明白,殿下究竟圖的是什麽。”


    這話說完,我的手指從他手背上滑下去,狀似不經意地在他手下壓著的那本冊子的邊角上蹭了一下。


    他手上青筋暴出,扣在案上的手用著力,像是在壓抑著什麽,“你也不必明白。你隻管安分些,便是難得了。”


    如今這局麵二人皆知是多說無益,聲線放得再怎麽柔和,說出的話也像是剛打磨好的鋒利劍刃,字字見血封喉。與其這般,不如不說。


    是以後麵便是長久的沉默,他在我眼底下接著閱著政務,動作嫻熟自然,行雲流水般。


    這夜裏他留在了殿中,我因著身上藥效剛過,乏力倦怠,歇下得早,半夜醒過來之時才發覺身側躺了人。我等了一會兒,見他呼吸平穩得很,便翻身坐起,他連眼皮都未曾動一下。我輕手輕腳下榻,摸著黑去到他晚間批政務的那張書案上。


    那些冊本果然是仍留在案上,摞了高高的兩遝。我雖是留了記號,可印上的墨色淺淡,壓根看不清。咬了咬牙,隻好點了一支蠟燭,舉在身前,用身子擋著光,自上而下一本本看過去。


    好容易找到了那本邊角上染著墨的,我將它輕輕往外抽,隻抽到一半,自我身側伸過一隻手來,牢牢按在那一遝上頭。


    我在心裏頭歎了口氣,沒多爭執,徑直鬆開手,等他發話。


    燭淚無聲往下滴著,正滴到燭台接不住,要順著淌下來。他先一步從我手中奪了過去,擱在案上。


    昏暗的光下,他低頭一瞥,而後皺了皺眉,不由分說抱起我來,“天這麽冷,你還赤著足亂跑,真當自己不會病?”


    他的反應與我所料相差過遠,我尚未回過神來便已經重回了榻上。雙足確是冰涼一片,他用手焐著我足踝,方有一點暖意。


    整個殿內隻那一支燭燃著,在遠遠的書案上,能透過來的光也寥寥無幾。兩人的影子被拉得極長,他低垂著眉眼,仿佛在看的是什麽稀世珍寶。


    我定定看了他一陣子,突然輕聲開口道:“蕭承彥,你放了我好不好?虎符我可以不要,我什麽都不要,你放我走就好,總能有旁的法子的,若是當真沒有,你放我過去,我也是死得其所。”


    他仍垂著眼簾,沒有作聲。


    我弓起身子,手臂環住雙膝,不知怎的情緒便有些崩潰。我絮絮叨叨說了好多,前言不搭後語,他也並未打斷,隻是靜靜聽著,聽著聽著,伸手來抹掉我臉上的淚,把我裹上被子,整個兒擁在懷裏,任由我哭濕了他一大片衣襟。


    我從幼時記事開始說,說到五歲的春,九歲的冬,十一歲的北疆,十四歲的上京。


    “我不愛喝藥,很小的時候一生病便鬧脾氣,藥來一碗摔一碗。那時候確是太小了,北疆的水土適應不過來,一病便重得厲害。隻這個時候父親心疼,不會罰我,我便變本加厲地鬧。後來有一回,大哥出營去給我買糖塊喝藥,差點兒陷進流沙裏,回來什麽都沒說,親盯著我喝了藥,才去收拾自個兒......”


    我想起什麽便說什麽,一直說到累了,眼睛都睜不開,下意識地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著,吸了吸鼻子,接著說。


    “他們若是就這麽走了,在我眼前,叫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而我卻什麽都不能做,隻能在這裏等著我並不想聽到的消息。阿彥,我活不下去的。”


    “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就這麽白白等著。我想自私一回,哪怕代價再大,我也要做點什麽,即便是仍什麽都做不到,那我寧願陪著他們一起走,也不想被留下了。”


    “你能明白那種感覺麽,你站在原地,看著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向你無法靠近的遠方,背影越來越小,可你卻隻能看著。所有人都在告訴你,不準追上來。所有的事情隻剩下了你一個人記得,沒說完的話,沒來得及去做的事...”


    嗓子已然啞了,夾雜著濃重的鼻音,聲音弱下去,在我昏昏沉沉睡過去前,仿佛還在呢喃著“所以你放我走好不好”。


    我並不記得他有沒有答應我,隻記得黎明前一場夢,夢中他鬆開了我,風卷沙塵如浪濤般傾覆過來,我閉上眼,等待被黃沙淹沒。等了許久,等我再度睜眼,周遭風平了下去,陽光照在身上,刺目得很,叫人睜不開眼。


    第二日一早,我醒來之時,身側空蕩蕩的,估摸著時辰,該是去上早朝還未回。憐薇大有一病不起的意思,請了禦醫來,依禦醫所言,身上的病不過是場小風寒,心疾才是真正難醫。隻是她這心病,是因她自己而起,唯獨她想明白了,才能算好。這日裏便是旁的宮娥過來伺候梳洗。


    最後一隻釵插入發髻,我試探著問道:“今日殿外的守衛可是撤了?”


    那小宮娥小心地回了話,瞧著膽怯得很,“娘娘還是安心在殿裏休養一段時日罷。”


    雖是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可聞言心下難免還是沉了沉。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言已至此,他卻還是一意孤行。


    白日裏一整天未瞧見他人影,直至點了燈燭,他才趕回來。我候了多時,他甫一進門,我便問道:“殿下這是什麽意思?”語氣很是不善。


    他麵色如常,步進來將外頭的大氅除下,隨手遞給宮人,“旁的興許可以,放你去北疆這一樁絕不可能,你也不必再提。”


    我被他這一堵,昨夜裏好容易散掉的怨氣登時竄上來。隻是無論我如何冷言冷語,他都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


    五日後又是冬至,兜兜轉轉一年來,起起伏伏,彼此的情意竟又回到當年那模樣,甚至比一年前還要不堪。


    為了不讓我瞧見冊子裏的內容,這些日子裏他甚至連公事都不在殿中辦,全然將我同外頭隔絕起來。


    他甫一開始軟禁我,便對外稱太子妃纏綿病榻,需得靜養,不許任何人來探。冬至這日的宮宴,我不能去是自然,隻是沒想到,他不知是用了什麽法子,也並未出席。


    本是個好日子,殿裏這一頓晚膳卻用得劍拔弩張。我草草吃了兩口,扔下筷子,他亦停下箸,含笑道:“前兩日機緣巧合才尋到這酒,你藏的果然夠深。”


    我漫不經心瞥了一眼過去,陡然僵住。


    釀酒那日,昭陽同我說的玩笑話還猶在耳畔,這酒,是不辭辛苦釀給心上人嚐的。其中滿腔的心意和歡喜作引,方能得出精髓來。


    隻是那時候的心上人,已經不複是同一個人。如今拿來喝,才真是糟蹋了。


    我挑了挑眉,“是昨日裏那燈籠沒燒夠,殿下今日這才又巴巴兒地將這酒翻出來?”


    初時他聽得我堵他,還會默上一默,眼角會微微垂下來,後來許是聽得多了,他已然是能夠恍若未聞,心態放的極平,一根頭發絲都不會動一下。


    我探手取過一壺酒來,他並未攔我,我眉眼彎了彎,開封,一股梅香散開。


    而後,我當著他的麵,站起身來,往旁邊挪了兩步,將一整壺酒傾灑地上,劃出一道線來,正是祭奠的意思。


    梅香氣愈發濃烈,升騰在殿裏,清香冷冽。


    我不由得有幾分氣惱這酒有兩壺,如今隻能剩下一壺來,總不能再灑一遍。灑這一壺,他便該明白是什麽個意思,倒不好畫蛇添足了。


    眼不見心為淨,我徑直轉身去了裏頭,隨手拿了一本書來翻,借此掩蓋心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隻聽得他在外頭沉默著自個兒給自個兒斟酒,一杯又一杯。


    雖說那酒最終還是便宜了他,不過想來,入了口卻是不同的了――心中所感所念千差萬別,味道又如何能一樣?


    他又吩咐了宮人去拿酒。


    我將一本書翻了一半,雖說不是很看得進去,囫圇吞棗著也能讀。在這時間裏,他便一直默默喝著悶酒。


    斟酒的聲響,酒盞碰擊的聲響,清晰地傳過來,像是響在耳畔,亦或是心間。


    直到我看的心煩意亂,打算將書案上的火燭吹熄歇下,他才起身,一身的酒氣,眼底卻是清明的。


    他遞過來一張紙,我不知所以地接過來,他對我道:“你想要,那便收好了。”


    我匆匆一瞥,竟是一紙和離書,落款是前幾日。


    他淡淡道:“這時候求父皇旨意自是不能,和離書也是一樣能用的。隻是這和離書,還未加蓋我的私印,做不得數。”


    我仍怔愣著,卻是下意識地收在了身上。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哪一日你若是當真想好了,或是時機到了,自會落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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