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是很不該不睡的,這主要是因著人往往無法預料到自己夜裏會做出什麽有違本心的事來。


    我望了他許久,他像是夢到了什麽,眉頭蹙得更緊。我亦跟著皺了皺眉,手下意識地覆上他額間,替他撫平眉頭,動作嫻熟得像是已然做過無數遍。


    他眼皮動了動,我才恍然驚醒,將手收回去,見他並未真的醒來,才鬆下一口氣,轉過身,不知何時睡了下去。


    第二日我醒過來時辰還早,身側空蕩蕩的,我摸了一把,已然是涼的。我剛心道如此甚好,也不必我怎麽費勁,就已然是形同陌路了,這念頭還未轉完,他便推門進來,身上是簡單的練功服,見我坐了起來時怔了怔,“怎的醒得這般早,可是我吵了你?”


    這話問的倒像是尋常夫妻晨起時的話,語氣中不經意夾雜著溫柔。我本隻想冷硬點點頭,延續昨日的派頭,可又想著若是真這般過一輩子,我怕是得啞了,是以到頭來還是說了一聲:“不是,我向來睡得淺。”


    過了些日子我才知曉,就因著我隨便掰扯的這一句,他硬是改了十數年來練武的地方。


    宮人進來伺候著梳洗,我夜裏睡得晚,神色難免憔悴,上了些胭脂才蓋下去。嬤嬤們都是人精了,看我這幅樣子,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麵上皆是喜色。


    直到有嬤嬤打起床幔來,我才倏地想起什麽來,瞳孔一縮,昨夜裏竟是全然忘了白喜帕這回事。


    我緊緊盯著那嬤嬤將白喜帕捧起,歡天喜地的收了起來,準備去交差,一切瞧起來都並無什麽異樣。我心念微動,扭頭去看太子。他抬起眼來,淡淡朝我一瞥。他正端著一盞茶,剛送到唇邊,我的目光在他略有些不自然的左臂上略一停便移開,心下明白起來。


    早膳布上來,他手中白象牙的箸在我慣愛吃的幾道小菜上都停了停,夾到我碗裏,我遲疑了片刻,“不必勞動殿下,我自己來。”


    他手上未停,“嚐嚐合不合胃口。”


    我知道這人一向聽不進去旁人的話,且用過早膳後還得拜見皇後娘娘,沒什麽時辰耽擱,便由著他去了。


    東宮的宮人自然規矩得很,相比之下,我帶來的幾個陪嫁丫鬟,尤以憐薇為首,便十分不懂事了,本是遠遠站在我身後,可以我的耳力,都聽得到她們壓低的偷笑,何況太子。


    這回拜見皇後娘娘順遂得很,她雖是因著先前我名聲受損,對我仍是頗有微詞,可這婚事乃是她親去同聖上討來的,自然不好打自己的臉。是以隻寥寥說了幾句,又隱晦提點了提點,便叫我告退了。


    我雖是仍未想通透其中門門道道,可也大概明白,前一世她賜藥也好,賜死也罷,這一世又是親去求了賜婚,其實不過是要替太子穩住那位子。饒是我再明白天下父母心,她逼著我喝了幾年的藥也是實打實的,我著實對她體諒不起來。


    甫一出了皇後娘娘的安闔宮,我心頭卸了重負,轎攆都未用,輕輕快快走著,迎麵便碰上了昭陽。


    她快步迎上來,張口便是一聲“嫂嫂”,叫得我腳下一軟。


    她歡歡喜喜道:“昭陽第一回見著嫂嫂同太子哥哥的時候,便覺著煞是般配。嫂嫂不知,太子哥哥望著你的時候,那雙眼裏除了嫂嫂簡直裝不進旁的東西半點兒去。如今果真是姻緣天定。”


    我委實不好掃她的興,隻含了笑在麵上,腹誹道哪是姻緣天定,分明是貴在人為,還是強為。


    話音剛落定,她便又苦了一張臉,“前日裏皇後娘娘忽的說要著手準備我的婚事了,問我可有中意的人選。我磨了太後好一會兒,才磨得金口玉言,允我再留兩年。也不知我這姻緣是要定到哪兒去。”


    我記得前頭我們在府上釀酒之時,她便說過類似的話,便存了兩分調侃問道:“公主日日記掛著這還不知是哪位的駙馬爺,難不成真是有了人選?”


    她果真偏頭思索了片刻,而後認真道:“他須得會武,要打得過十個我加起來,可也不能像個莽夫,還是有城府一些的好......”她一口氣說了一連串,最後搖搖頭總結道:“隻可惜,我還未碰上這般的人。”


    我笑開來,拍了拍她手叫她且先放寬心,日後必然遇得上的。


    好容易逮到不必回東宮的良機,我纏著她好一陣子,直到一同用了午膳,她才後知後覺從她太子哥哥手裏頭搶人搶的有些過了,急著將我送了回去。


    我倒不是因著上一世對東宮有了什麽心理障礙,隻是前頭他同我一般別扭的時候還好一些,如今他自說自話得很,叫人不管說什麽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裏,隻剩了我一個人別扭,便愈發別扭的難受。


    我磨磨蹭蹭回了宮,進宮門已過了午時。本滿心盼著太子這時候不在東宮裏頭,可一進前殿,便愣住了。


    他守著好大一桌菜,早已不知熱過了幾回,現下還是冒著熱氣的,見了我隻麵色如常地說了聲:“回來了。”


    我點點頭,欲言又止了兩回,還是說出了口,“我已用過膳了。”


    他解釋道:“母後宮中未留你,我便想著回來陪你用膳。”說完這句,他才動了筷。


    他一個人用著膳,滿滿一桌,我隻一瞥便發覺大多是我愛吃的。身邊卻是連個伺候布菜的都未留,無端便有些寂寥。


    我咬了咬嘴唇,仍是轉身走了。


    我回了自個兒宮室,打算補上一覺,也可免去同太子打照麵。


    憐薇替我捏著肩,平素裏我是不用她捏的,一是練武練得一身筋骨並不那麽嬌氣,二是她手勁兒確實欠缺。我見她這般無事獻殷勤,便知她定是又要說什麽。


    果不其然,不過半炷香的功夫,她便猶豫著道:“殿下今日本是特意回宮陪娘娘用膳,等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宮人怎麽勸殿下都不聽。”


    我闔著雙眼點點頭,“那又如何?重一些。”


    她手上加了力,“先前夫人特意囑咐了奴婢,要奴婢提醒著娘娘。”


    “好了我知道了,不過是母親遣了你日日同我說不要恃寵而驕。”我自個兒捏了兩把肩,接著道:“可我隻是真的不在意。”


    一連三日我同他都是同榻和衣而眠,楚河漢界不越雷池半步,且東宮的賬目移交到了我手上,我頭疼得很,點著蠟燭看的頭昏腦漲,往案上一趴都能睡著,第二日再在榻上醒過來。


    到了歸寧這日,我滿心想著要好生問問嫂嫂這賬目的事,東宮諸項事務瑣碎繁複,饒是隻將最要緊的交到了我手裏頭,我亦是捉襟見肘。這幾日裏我對母親和嫂嫂的敬佩登時上升了一個高度――這管家可比行兵打仗還要難上一些。


    回門禮滿滿裝了五車,宮人一大早便將一切都備好了,不敢有絲毫怠慢。我同他同乘一輛馬車,隻是我心裏頭念叨著算不完的賬,也顧不上他。路走到一半,他忽的笑了,說道:“東宮的賬目你若是心煩,便不必算了,我另作安排。”


    我怔怔看他一眼,心裏犯嘀咕,他怎的連我正煩心這個都這麽清楚?更何況東宮裏頭如今連個侍妾都沒有,我若是不管這些事,便隻能他自個兒親自管,“不必勞煩殿下操心了,算得清楚的。”


    這短短幾日,他已是練就了不必看我反應便能自說自話還說的十分歡愉的本事,如今打破了沉寂,便有一搭沒一搭說著,我偶或回應一兩句,好叫這太子殿下看著正常些。


    馬車漸漸緩下來,我掀開簾子,定遠侯府的禦賜牌匾懸在朱紅大門上,十足十的氣派。


    全府上下都候在門口,太子先一步下了馬車,而後伸過手來。當著滿府的麵,我不好拂他的麵子,便任由他將我扶了下來,他眸中笑意愈發深起來。


    眾人眼見著就是要拜,我慌忙向前幾步,扶起祖母來,“祖母這般可是折煞安北了。”


    折騰了好一陣子,這才全都進了府裏。


    回門禮節也是不少,等到騰出空來,已是午後了。我好容易同嫂嫂有機會獨處,還未開口,她便遞給我一本書冊,“我知你接掌東宮定是有不少問題,是以早先便在編這冊子,基本都在裏頭了。”


    我接過來隻粗粗一翻,她便接著道:“你且回去再看。我有更要緊的要同你說。”


    我點點頭,將書冊仔細收好。


    “我前兩日在街上遇上一人,這人我有印象,上一世裏再過幾年他便要作下不少孽。你說我該不該這時候便將他除了?”


    我沉吟片刻,“還是不該。上一世同這一世多少還是有些出入,何況這人這一世還未做下什麽,讓他為還不存在的事兒還債,有些殘忍了。”


    嫂嫂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當局者迷,你旁觀的時候我瞧著是清得很。”


    她聲音沉了沉,“還有一年多一些,我們得抓緊了。太子不失為一個突破口。你們之間的事,我亦隻能點撥到這兒了,要如何還是看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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