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醒過來時晨光熹微,四下裏安靜得很,仿佛昨夜裏隻是做了一場夢。


    我揉了揉額角,慢慢坐起身。這時有叩門聲響起來,我跳下榻飛快理了理自個兒,方才去將門打開。門外站著一青衣僧人,向我拜了一揖,平淡開口道:“住持昨夜圓寂,有一席話托小僧告與施主。”


    我一時不能相信,住持昨日裏見我還是好端端的,即便是功德圓滿,這也有些猝不及防。


    還未來得及問,那僧人便說了下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這句佛偈我是聽過的,講的是因果。我忽的醍醐灌頂般清明了一霎,“住持圓寂的突然,可是與我有關?”


    僧人目光悠遠,“施主不必自責。住持早先同一施主立了約,有些話本不能夠說。可既然住持不惜違背約定,也要告與施主,必然是深思過。”他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彎腰一禮,我慌忙回了禮,那僧人便走遠了。


    我將懷中那符又取出來,本還在猶豫的心已有了幾分堅定。住持以命相換也要告訴我的,必是極緊要的。護國寺住持心中算得上緊要的事,我以一己之身相搏又有何憾。


    握著符的手緊了緊,住持昨日的話猶在耳邊,我亦是不知這符燒了究竟會怎樣,忐忑還是難免。隻是這種事拖得越久,越不易下決心,倒不如趁熱打鐵,一了百了。


    我點上火,看著火苗燃起,一直燒到手邊,才任由它掉到火盆裏。再細密的針腳,也抵不過火焰掠過。


    火漸漸熄下去,未盡的紅光閃爍明滅。我仔細感受了感受,未覺出有什麽不同。


    母親在門口喚了我一聲,我匆匆應了,知是住持圓寂,護國寺不留香客,要提前回府了。未帶什麽東西來,走的時候也好收拾,不過片刻便上了馬車。


    車馬顛簸,這一路又長,我將簾子放下來,頭靠在側壁上,無故升起了疲憊感。那感覺很微妙,像是身陷在一團棉花裏頭,身子重的很,就在那棉花堆裏一直一直陷下去。習武之人,身子平素感覺輕盈才對。我心道該是那符的問題,強撐了一會兒,便連眼皮都重得抬不起來,昏睡過去。


    我像是做了無數的夢,這些夢先前多多少少做過一些,隻是每每醒過來便忘了個幹淨,夢中也多半像霧中觀花朦朧隱約,不似如今這般清晰。


    夢中有北疆的胡琴,有上京的笙簫,有夏秋交疊,有一樹一樹的梅花開在沒有盡頭的冬裏。


    招魂曲奏響,白色上蓋著白色,紙錢被揚到空中,再落回地上,踩入塵埃裏。哭聲震天唯獨不動神佛,金烏亦落魄。


    大紅的宮燈在雪地裏飄搖,那時的風真冷,冷到隔了陰陽,我仍背脊發寒。我同府上一幹人等跪在殿前,他站在簷下,正是燈下黑的位置,是以瞧不真切。中間那幾步遠的路,在日後隔了半生。是他的半生,我未曾見過的半生。


    也曾不舍朝暮,留戀四時,以為是擁雪心頭一點紅梅,是濃墨夜裏一襲星光,是僅餘的長久,卻忘了人事易朽。


    若是被埋入大漠,掙紮著爬起來,帶著一身的砂礫塵土,得見綠洲,這是天意。若追逐盡最後一分氣力,方覺綠洲不過是海市蜃樓,這也是天意。


    若真有來生,不入忘川途,不飲孟婆水,又何必再遇故人。前塵的緣,便當是前塵盡了。


    如今心中所念唯獨一樣,不叫胡沙埋鏽甲,旌旗空掛,便是未辜負所謂天意。


    恍惚中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有人握著我的手,是阿姊的聲音,她一遍遍說著什麽,我費神聽了好久,方才聽清,“那些都過去了,別困在裏頭,醒過來好不好?往後必然不一樣的,我陪著你,一點點把它改了......”


    我睜開眼來,此時已躺在了自家的榻上,外頭天是黑的,屋裏頭點了三支蠟燭,光線也不分明,四周裏全是草藥味兒。


    見我醒了,阿姊鬆下好大一口氣去,將旁邊的水遞了過來,我就著她手喝了一碗,張張口卻發不出聲來。


    “別急,你昏了整三日三夜,高燒不退,嗓子一時啞了也是尋常,再調養幾日便好。”她將我扶起來,在我身後墊了個軟墊,“今夜裏是我守著,我同你囑咐幾句,便去請人來。”


    我心裏也大致有了判斷,聞言隻點點頭。


    “我這一世初時見你,便直覺你同我一般,回到了開始。可你仿若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我半信半疑,隻好留意著。後偶得機緣,同住持見了一麵,住持由我推演,我這才確定了你。我私心裏不願你再卷入這些旋渦中,迷糊著安樂一輩子也是好的,便同住持求化解之法,就是我給你的那道符。隻是我未料到,住持竟還是告知了你。


    “往事最能困人心。旁人還好,生死一筆勾銷,如你我一般的,若是執念著,何日才能脫身?


    “其實我也知曉,以你的性子,我說再多也勸不動。隻是盼著你能好好想想。”她歎了口氣,“過剛則折,我是真心拿你當妹妹,不能眼見著你兩輩子栽在同一處了。”


    我心念微動,雖口不能言,眼眶還是有些濕潤。


    她起身去叫父母親,先前又將丫鬟們支了出去,此時屋裏頭難得的清淨,就連濃烈的草藥味兒聞著也不那麽苦澀,反而叫人心靜。


    我微微闔上眼,將上一世的脈絡理了一遍,而後很是遺憾的發覺,自出事後我便入了東宮,甫一入東宮,又屢屢禁足,外間之事所知寥寥。我歎了口氣,不免有些幽怨,若是早知有今日,必然得好生探探消息。


    這番想下來,父母親也趕了過來。宮中禦醫兩日前便被撥到府中給我看診,日夜候著,盡心盡力得很。現下又替我把了一次脈,麵露欣悅,“已無大礙,隻消慢慢用藥調上幾日,便大好了。”


    若是算上上輩子,我已有許多年未見父親和大哥了,如今隻顧得上一個勁兒盯著他們瞧,哪兒還顧得上聽禦醫講了些什麽。


    父親還好,大哥被我盯得久了,頗不自然地抬手擋在唇邊咳了一聲,目光裏帶著疑惑地朝阿姊望過去。阿姊一門心思看著禦醫寫下新的藥方,壓根兒沒有空暇搭理。


    還是二哥先開了口,語帶哀怨,“你怎的不盯著我看?”


    我說不出話,也便不必回他,他又道:“這是燒了一場,真病傻了?”母親瞪了他一眼,他才抿抿嘴,把一肚子不著調的話咽了回去。


    我莫名想起上一世後來那些日子,論起來,二哥隱姓埋名去了北疆後,同我也是沒再見過的了,隻是書信還通著。那時候他已是沉穩寡言,做起事來一板一眼,硬生生活成了另一個樣子。我鼻子酸澀,略偏了偏頭,遮掩過去。


    直到有丫鬟端著熬好的藥上前,我才回過神來,眉毛深深擰起來。禦醫說這藥喝一副下去,便能開口說話了,我想著過兩日該是有件兒大事要做,必然得能說話才行,才強忍著喝了下去。


    果真如我所料,不過兩日,我身子好了個大概,太子便尋上門來了。


    那是個陽光並不太好的午後,這時節上,沒太陽便還是冷的。後院裏樹上抽了新芽,嫩綠連成一片,很有春天的意思在。


    我倚在石凳上,懷裏還揣著暖爐,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走過冬春,走過陰陽,一路走到我麵前。


    他問了幾句,我一一答了,無非是些身子好沒好之類無關痛癢的事。禦醫想必都是他設法調過來的,我身子如何,他該比我清楚。


    他伸手來試我額上溫度,我偏偏身,躲了過去。看他手頓在空中,我莫名笑了笑,單刀直入道:“當日殿下問我那句,可還記得?”


    他沉吟片刻,抬眼看我,“記得。”


    我倚得鬆散,掀了掀眼皮,緩緩說:“當日殿下說要交付身家性命,我未想清楚,這許多日子過去,現下拿定了主意。”


    他眼神深沉下去,“什麽主意?”


    我眉眼彎了彎,“殿下當日一席話著實叫人感動。”我頓了頓,慢慢接著道:“可我不願意。殿下的一切都與我沒什麽幹係,也不敢有什麽幹係。殿下貴為太子,身家性命此等大事,更是受不起。”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你說什麽?”


    我重複道:“殿下欲將一生贈我,也須得我答應才行。”


    這句話落下去,我心口一疼。兩人一時都無話,隻聽得鳥鳴聲。


    他嘴角緊繃,閉了閉眼,神色有些疲憊,“你在護國寺裏,都聽了些什麽?”


    我搖搖頭,“與護國寺無關,隻是我想明白了罷了。”


    他平靜望過來,“那日夜裏賀盛去尋過你。”


    我歎了一口氣,笑容裏頭不免有幾分苦澀,“殿下有些地方,當真是沒變。”


    這話我知他是定然聽不懂的,也不想多做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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