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戰心下清楚這非是對他有利的時機,是以並不戀戰,將將一交手便開始規模撤退,且退的聲勢浩大。父兄他們一合計,還是追不得,生怕這人劍走偏鋒成性,最終落個玉石俱焚的下場。


    賀盛的少年意氣又犯,說什麽也要出一口惡氣,夥同我帶了賀家一千精兵自兩翼追上,我心頭血一熱,便應下了。


    大致是人背到了極點就能柳暗花明,此番比我們預想的還順利許多,我方損失極小,卻殲滅契丹一千五百餘人。耶律戰自然是在靠後頭的大軍裏,無力管轄隊伍末尾這些,又疑慮著怕是有詐,待反應過來當真隻有一千人,且是賀盛同我領著的時候,再出兵已來不及了――我們將打完就跑的理念貫徹了個徹底,彼時早已撤了回去。


    這番打法實是同賀盛年幼時那一出如出一轍,回去的路上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幾回,原以為他如今沉穩持重了不少,同年少時那個囂張著意氣風發的模樣相差甚遠,沒成想,骨子裏到底還是同一個人。


    那天的斜陽將影子拉的好長,我同他走在前頭,後麵遠遠跟著打了勝仗的騎兵隊,大漠沙如雪,槍身上的血痕被擦了個大概,隻有些黯然舊跡,昭示著曾悄然流逝的一切。我隨手握著槍,小紅馬慢慢踱著步子,槍尖拖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長痕――那痕跡留不久的,沙子很快就能將它抹去。


    那一輪圓日被沙子埋了半截身子,我麵朝著它愜意地閉了閉眼睛,招呼了賀盛一聲,“打個賭,我們還能一同看到這樣的落日幾回?”


    賀盛俯身摸了摸馬的鬃毛,“一直。”


    我將馬鞭在手上纏了兩圈,笑了一聲,“那你怕是要輸了的。至多月餘,這日頭你便隻能替我曬著了。”


    一時無言,唯有馬蹄踏在沙上的細碎聲響。他平靜開口,“你想留下麽?”


    我用纏著馬鞭的手擋了擋太陽,看那紅色的餘暉勾勒出手掌的輪廓,“這世上這麽多人事,又哪是想就能的?我一向不愛喝藥,可每每病得重了,還是得一副一副的喝下去。隻身挽狂瀾,也需得狂瀾奔我而來。如今我倒是有幾分明白了。”


    他勒住馬,“既然如此,兩年前你又何必執意要來?”


    我往遠處望了一眼,是上京的方向,山河萬頃,大漠莽莽,似是望不得頭。回過神來,語氣輕快道:“那時候還沒能想這麽明白。隻是覺著有什麽東西,很在意,十分在意,一定得過來才成。”


    我眼前閃過那日耶律戰手邊的燙金信封,那樣式我當真該是在哪裏見過的,又補了一句,“現下反而覺著,有些事情,在上京沒準兒更明白些。”


    我轉頭看他,笑開來,“狂瀾不奔我而來,那我便奔它而去。”


    他驅馬向前追上我,兩匹馬兒並駕行著,忽的說道:“若是你想留,那便留。”


    我看向他,他眼中亮起我不熟悉的光芒,像夏夜湖畔一大片螢火蟲點點升騰而起。


    我慌忙移開視線,夾了夾馬肚子,把身子錯開來,適時打斷了他或許要說出口的話――我雖不知他想說什麽,可隱隱感覺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於是我隨手拉了一個蹩腳的理由搪塞著,我說,“這兒沙可真多。”


    我沒回頭,自顧自往前走,賀盛一直跟在身後一步遠的距離。夕陽幾近沉了下去,沉默漫長的我以為他不會再接話,可他還是接了,“是,風也大。”


    風沙大,最易迷了眼。


    待我同他回了營中,便十分自覺地徑直去尋了父兄。說來也不能全然賴我,又不是我自個兒想留在襄城的,可不管怎麽說,事兒還是出在了我身上。是以我大跨步進了主帳,見父親大哥二哥都在,一撩袍子,直直跪了下去。


    顯然這一跪打亂了父親原本準備的說辭。二哥暗搓搓地想來扶,隻是見父親沒發話,也不好妄動。末了還是大哥先將錯攬了大半在自個兒身上,走到我左前方,也跟著跪了下來,“是我所慮欠妥,才叫契丹鑽了空子,讓安北受了如此委屈。請父親責罰。”


    父親被一堵,不為別的,將我留在襄城之策分明是他先提的。隻好親手扶了我倆起來,而後沉沉開口道:“此事為父也實在對不住你,可安北,事到如今,北疆,”他頓了頓,“委實不適合你。”


    “軍紀可肅,人心難清。其中利害關係,安北明白。”我垂著眉目道。這一仗得了大大小小數座城池,又逼得契丹本營挪了位置,不可謂贏得不徹底。可有些東西是再勝幾回也遮不住的,誅人誅心,耶律戰幾封信送來,已然斷送了我在北疆所有的可能。即便是父親不顧軍中反響,縱著我留下了,可軍心未定,往後便先少了三分勝券。


    父親想來是未曾料到我答應得如此幹脆,怔了怔,而後笑著摸了摸我頭頂,隻是那笑容裏頭像是藏著幾分苦澀的,“你能明白就好,委屈你了。”


    後來二哥同我講,剛接到消息的時候,父親內疚得整夜整夜睡不著,還得顧著軍中種種,一時添了白發。他壓根沒生我的氣,隻是生自己的氣罷了。


    二哥還說,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了太子殿下。以前沒瞧出來,這位以後要登金鑾殿的,活脫脫是尊殺神。他本是在別處的,接了消息當夜便發了總攻,本以為要打上幾日的硬仗,愣是一夜便定了勝負。他走後,火光還燒了整整兩日才滅下去。好容易勸住了,後來他要帶死士潛入城中,同賀盛裏應外合,秦賀兩家自然皆是不允。其中凶險一眼便瞧得出,哪個敢叫儲君犯這份險?結果這位殿下不僅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還冷笑一聲,撂下一句,“孤要做什麽,你們哪個攔得住?”


    我捏了捏眉心,這怎麽聽都不像是個賢良明理的未來君主該有的作為,反倒頗有幾分暴君的影子。依我這顆憂國憂民的心來看,實在堪憂得很。


    二哥一口氣說了許多,而後小心翼翼問我,這些日子當真沒受什麽委屈?我支著腦袋,仔細想了道:“委屈終歸還是心裏要委屈的,不過其實也沒什麽。”


    他便長長出了一口氣,伸手把我頭發都揉亂了,“那便好那便好。二哥這不是看你性子一下轉了個個兒,生怕你是受了刺激。”


    我沒接話茬,他像是在想些什麽,終於想完了,一臉愁苦地問道:“你不會是要在回京的路上折騰什麽罷?所以就先應下來,好叫我們放鬆警惕?”


    我翻了個白眼,委實不想同他說下去了。“我還有什麽好折騰的?折騰了能作甚?”


    不過軍中還有諸多事務的尾巴要收拾,待一一了結,也是往常太平日子裏該回上京過年節的日子了。經此一役,契丹傷了元氣,一時半會掀不起風浪,而我軍也不好再深入。是以皇上千裏迢迢頒了旨下來,意思很直白,約莫就是該過年了,朕還是十分體貼下屬的,賀將軍和定遠侯都離開上京這麽久了,該回家過個年了是不是?順帶著幫朕把太子帶回來,人之常情嘛,朕很是掛念他。


    班師回朝那一日,我原本想著要不要裝一壺沙子帶回上京做個念想,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又一把,看它從指縫傾瀉下去的時候,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倒不是我嫌太蠢,而是覺著這些景色留在心間便是極好了,若是一昧偏執地想留點什麽,反而失了最初那份驚心動魄。


    甫一回到上京,便是一場接一場的慶功宴,母親一麵聽說了北疆的種種,既後怕,又慶幸我終是留了下來,一麵立即著手開始對我進行大幅改造。我深深曉得掙紮是無用的,不如順著她些,便破罐子破摔地跟著學了。


    賀家與府上聯絡實則並不熱烈,即便是這兩年間抬頭不見低頭見,回了上京也便消停下來了。依我看這倒是明智之舉,倘若真同賀家聯係密切起來,難免要惹人非議。不過如此一來便不常見賀盛,隻是偶托賀家姊姊捎來隻言片語。賀家姊姊是常來府上的――閨中姊妹們私交好一些,是牽連不上府上的。


    太子要養傷,要上朝,要議事,還是隔三差五找著由頭同大哥商議什麽,至於到底是什麽,我觀察了一段日子,各種各樣的什麽都有,是以最後我也不曉得他們到底是在商議什麽。隻曉得他來府上三次,兩次都是能“無意”碰上我的。


    近些日子宴席參加的多了,是有一個好處的――第二日裏便能問憐薇都聽說了些什麽。小姐們不是不議論這些,隻是不當著外人麵議論,而當著外人麵議論的熱火朝天的,各府上都有,熱鬧程度與府上的丫頭婆子數量成正比例。


    憐薇忐忐忑忑說各府上小姐都不是很歡喜我,北疆出的事在上京也傳了個遍,母親意識到的時候再想封鎖消息已是晚了,是以她們都說我是要嫁不出去的。


    我一麵嗑著瓜子,一麵點了點頭,我已有了賀家姊姊,旁人歡不歡喜我,我也不在意。至於成親這事兒,依父親想法來的話,即便我真嫁不出去了,他也能從軍營裏挑一個頂頂好的來娶我,何止一個,一隊都成。


    憐薇愈發忐忐忑忑道,她們還議論說,太子殿下到了許太子妃的時候了。


    我吐出瓜子皮,輕輕搖了搖頭,心裏想道,不知是哪家府上的丫鬟婆子,即便是說閑話,也太沒遮沒攔了,別家府上小姐的婚事議論起來已是極不妥當的,儲君的婚事都敢議論,真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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