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賀南絮,取得是“街南綠樹春饒絮”的南絮。


    這名字自然是要被史書記下來的。


    畢竟我一路從太子妃安安穩穩坐到了皇後,又成了太後。雖一無所出,可皇帝極盡孝道,外人也瞧不出這孩子並非我親生。


    我這一生,端的是順遂安樂。雖並不如意,可也已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澤了。


    若論平生缺憾,唯獨一件。


    是以我壽終正寢的時候,在滿堂的哭聲裏,還恍惚瞧見了那個紅衣怒馬的小姑娘。


    可不是小姑娘嗎,我已老態龍鍾,她卻始終停在了最好的年紀上。


    就連她養的那兩隻兔子,我都沒能為她留多久。


    我父親是當朝鎮國大將軍,母親是平樂郡主,算是頂尊貴的出身。


    可父親為數不多的父愛,全分到了兄長還有弟弟們身上去,我與其他幾個姊妹,隻年節上與他見上幾麵,客氣又生疏。


    倒也不是十分生疏,父親偶也過問起我們,這過問又多半分到了幾個姨娘的幾個妹妹身上,於我,不過是點點頭,或是一句“南絮,你是長姐,對妹妹們要照顧些。”


    母親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可父母親多得是相敬如賓,家中姨娘倒是多得很。


    我前頭已經有四個哥哥了,母親生下了我,卻傷了身子,再沒懷上過。後來三哥的生母過世了,三哥便送到母親房裏,賀家才算是有了嫡子。是以我與三哥,總歸比旁人親厚。


    家中兒郎自是跟著父親在北疆的,隻幼時在府中養上幾年。三哥雖知道母親非他生母,可也孝順恭敬極了,拿我也是向來當親妹妹。


    可母親不這麽覺得。她是個極要強的人,我記事得早,我還很小的時候,她看著我,惡狠狠地說,我已經不是個男兒身,日後不能給她丟麵子。那時候我隻覺得她有些可怖。


    我能識字讀書的時候,她便開始讓我學這學那,但凡學了的,必要做到極致。小時候貪玩,鬧過幾場,被她親手打得下不了床,便學乖了。


    她口口聲聲為了我好,要我日後坐到天下女人最尊貴的位子上去,才算是給她長臉。


    好在我幼時便聰慧異於常人,不管學什麽,皆是一點便通透了的,也不至於太苦太累。


    家中妹妹們在院中玩耍從不同我一起,母親不許的;畢竟是將軍府上,妹妹們偶或也碰一碰兵器玩樂,我也好奇的很,可母親也不許。她要我端莊溫婉,知書識禮,在許多許多的不許下,我終於長成了她要的模樣。


    二妹養了隻貓,愛不釋手,跑到哪兒都抱著,還時常給我們看。有一日二妹來找我說話,我喂那貓兒,也不知是不是喂了什麽不合適的,或是那貓兒本就體弱,喂完了,我和二妹還沒說幾句話,那貓兒便十分難受的樣子。過了小半日,便去了。


    幾個妹妹聞訊趕來,圍著貓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在旁看著,十分不解她們在哭什麽。


    二妹惱了,非說是我弄死了她的貓。我理了理鬢發,一條一條跟她講,我何苦跟一隻畜生動手,且我喂東西,二妹也是親眼瞧著的。她說不過我,氣的直哭,又說我冷心薄情,一滴眼淚也不掉。


    我便更不解了,同她說這生死乃尋常,莫說一隻貓,便是一個人,又有什麽好哭的?


    母親明麵上還是罰我跪了一個時辰,私下裏卻說我所想極好,命金匠給我打了隻手鐲,算是嘉獎。


    後來我學詩詞,見此間許多吟詠感情,認認真真問學究,這詩詞所言之情,到底為何物。學究說,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有人說它如洪水猛獸,有人說它如蜜似糖。我點點頭,心裏想著,世人所言“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我已占了後半句,前半句還是莫牽扯了。


    母親雖說教導我極用心,又是我生母,可我總親近她不起。許是二妹所言“冷心薄情”的緣故,許是母親也實在未把我當自己骨血的緣故。我看的通透,我於母親,更像是一件工具,一件證明她自己的工具。


    我漸漸開始不那麽聽從她,麵上該做的還是做了的,可心裏,卻多了些不屑一顧的聲音。


    這個時候,我頭一次見到了秦安北。


    一身紅色騎裝,灼目得像太陽,又像夏夜裏熊熊燃燒的火焰——令人窒息的熾熱。


    她與我平生所見的女子都不一樣,在遇見她之前,我從未想過,還有人能過這樣肆意的人生。


    我很歡喜她身上的恣意,可旁的小姑娘不這樣想。或是不能理解,或是嫉妒,總而言之,她在上京城裏,是一個異類。不過那些小姑娘們個個兒也蠢得很,什麽都要擺在明麵上,排擠她,給她難堪,真真千奇百怪。


    母親盯我一向盯得緊,我便是歡喜她,也隻能遠遠看著,她與母親想叫我成的模樣背道而馳,若是接近了,回去要挨訓的。


    後來寥寥又幾麵,我關注得多,心下也便有了個大致的輪廓。初見時以為她是驕陽烈日,其實也不盡然。她這太陽,更像是躲在層層雲後,隱晦地耀眼著。過於看重些旁的,反倒像是被狠狠蓋住了,叫她無法純粹灑脫。


    又過了兩年,她被封了太子妃。母親被氣得三日下不來床,怪我沒用。我卻尋思著,她那樣的性子,若是入東宮,怕是不好受。


    別的也不打緊,隻是她太清傲了,過剛則易折。東宮那種地方,容不下她的傲氣。而她那般的人,若是捏碎了她的驕傲,她便也跟著碎了。


    又不過短短幾月間,便變天了。秦家的事兒一出,有人報給我和母親聽,母親大喜過望。我隻隱隱有感此事並不簡單,可知道的也有限。此事一出,得利最大的便是我賀家,難免要有些猜測。可上麵按下了這事兒,便就這般過去了,朝堂上下更是一點風聲也不曾有。


    三哥在我入東宮前一天來尋我,神色有些疲憊,交代我說:“無論真相如何,到底是我賀家欠她的,你日後須得多照拂著她,不能害她。”我自然知曉三哥對她是有意的,兼之我也歡喜她,便應了下來。


    我與太子大婚那日,舉國同慶。我穿著人間頂尖兒的尊貴,卻隻有自己知道,這禮服是不合身的。秦安北生的好看,卻不是柔婉的好看,反而多幾分英氣。常年待在北疆,也不似上京的女子身形單薄,她肩膀比我略寬了些。是以這禮服我穿上那刻,便知道並不是為我準備的。


    封後大典那次,也是同樣。


    說來有些耐人尋味,這一生我最重要的兩個時刻,穿著的,都是別人的衣裳。


    大婚當夜太子留宿在她宮中,我倒覺得沒什麽。我與太子,真真是奉旨成婚,本就沒有情分,日後更不會有。我隻坐穩了這個位子,還了賀家的養育之恩便罷了。


    我發覺她性子變了些,似是收斂了許多。可她骨子裏還是那個不能折腰的小姑娘,我看在眼裏,隻能歎在心裏。這般下去,遲早是要吃大虧的。


    後來,東宮裏人多了起來。我使了個法子,讓那些礙眼的統統沒了,還順帶著成全了太子同她。


    再後來,我日子過得安穩,他們也日漸情深意篤。家裏卻急了,母親捎了不少信進來,還遞了一包粉末。


    我在風口把那粉末散了,站了半日。而後,做下了我此後後悔了一輩子的決定。


    秦家當年事有蹊蹺,我不信她不知。她也不是個蠢笨的,多少怕是能猜出一些。可她怕了,她怕牽扯過多,怕把如今她和秦府都正一點點變好的日子親手毀了。所以她下意識地不願去深究。


    她隻是缺了一個人明明白白告訴她,你害怕的,是真的。


    於是我做了那個人。


    那一日步出屏風,看著散了一地的經文,我心下便有了幾分悔恨。


    世事傾頹如山倒,我再是怎麽補救,也未能將人留在這世上。


    她去了的那日,我一反常態,半夜輾轉不成寐,枕邊濕漉漉的涼涼一片。我後知後覺,原來我是盼著她好的。


    太子那時已登基稱帝,正是瑣事繁冗的時候,他卻整整罷朝五日。


    朝臣急的不成樣子,第五日裏我便去看了他一眼。


    他一人待在她生前住的宮裏,發須淩亂,雙目充血,簡直不成樣子。


    我沒覺得可憐,反而覺得他是自作自受。我走到他麵前,憐憫地開口:“她本該是在疆場快意馳騁一生的性子,你把她爪牙拔了,磨平了她的心氣兒,困她在這重重宮牆裏。這還不夠,你又親自廢了她雙手,把她的驕傲一點點碾碎了。她心早死了,軀殼又能留得住多久?”


    那個九五之尊的男人茫然抬起頭來,神情仿佛找不到路的孩童。


    我如母親所願,封了後。曆代皇後住的安闔宮空了出來,我住的是另一處。


    東宮也空了出來,一應陳設都未曾動過。可皇上再沒去過東宮。有次念起,我問了他,他抬頭望著外麵的天,緩緩說:“她生前便不喜這裏,若有魂靈在世,怕是更不肯去了的。”


    皇上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多年間,一點點將北疆的兵權控在了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人手中。


    賀家被架空了個徹底。我這皇後的位子,也便不在因著母家勢大而提心吊膽。


    皇上近幾年迷上了一個女子,那女子,麵容上與秦安北七分相像。她給他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兒子。


    我點撥了那女子幾句,讓她學的更像些,還交代人整理了一份秦安北生前喜好給她,她不勝感激。


    後來皇上看到了那份兒東西,將她賜死了。大皇子送到了我宮裏養著。


    聖旨下的時候,我在宮中插著山茶花。一麵插著花,一麵想著,這兩人真是極像,都愛自己蒙騙自己,若是被人點破了,從此便再也騙不下去。


    那個時候正是臨近上元節了。上元節那日晚上,皇上來了我宮裏,身上好大的酒氣。


    自從秦安北去找我三哥那次,他喝醉了,在往後這麽長的時間裏,他再未碰過酒。即便是秦安北沒了的那些日子,也未曾沾酒。


    這日裏,我穿著一身紅綢的袍子,算是沾沾節慶喜氣。


    禦前公公扶著他,他已是站不太穩。見了我的麵,忽然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幾步,一把抱住了我,喃喃道:“安北,我錯了,你回來好不好,你要什麽都好......”


    我皺了皺眉,往日裏我與他當真是相敬如賓,即便初一十五必須得陪正宮的日子裏,我們二人也是和衣而眠,楚河漢界絕不越一步。


    我把他推開,“陛下認錯人了。臣妾是賀南絮。陛下所言的秦安北,已經去了很多年了。”


    他那時已經是個成熟的帝王,殺伐果決,勵精圖治。可那一夜,他卻脆弱地仿佛一指頭都能戳破了,倒在地上,帶著哭腔重複著:“她還是不要我了,她當年說過不會不要我的...”


    賀家傾頹下去,秦家倒是東山再起,當年舊案翻了上來,複了定遠侯的世襲爵位,又賜了丹書鐵契下去。


    當年皇上答應了她的,真是分毫不差地做到了。


    好在我還擔了個中宮皇後的名頭,三哥又還是爭氣的,能撐得住,賀家倒也不至敗落了。


    皇上駕崩那日,他總夢魘。旁人聽不懂,我卻明白得很。


    他把那個紅衣怒馬的小姑娘,記了一輩子,念了一輩子,到頭來,卻又生怕九泉之下,她不願見他。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隻直直望著我。我心裏清楚,歎了一口氣,握住了他的手,同他說,“皇上想同孝純皇後合於一墳,既是不在皇陵,那便是北疆。”


    他艱難點點頭,終於放下心去,最後一口氣,也散了。


    我又做了幾年太後。這日子是越來越索然無味。我便時常想起來,那個永遠十幾歲的小姑娘。


    我閉上眼的那日,心下多的是解脫。這一世,看著別人的一輩子,也是累了、倦了的。


    杳杳幾十年,沒能真心實意笑過,也沒能撕心裂肺哭過,仿佛從未活過一朝。


    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遊春路。樹頭花豔雜嬌雲,樹底人家朱戶。北樓閑上,疏簾高卷,直見街南樹。


    闌幹倚盡猶慵去,幾度黃昏雨。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蔭深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麵知何處?


    人麵,知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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