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快,恍然不覺,又是一年秋。


    自入了夏,皇上興許是沾了暑氣,本是一場小病,生生拖到了如今,連上朝都是強撐著精神氣兒的。


    太子也便忙起來,朝上事物繁冗,時不時還得去禦前盡孝,難得在我這兒露個臉。


    這日我隨太子妃去了一趟護國寺,為皇上龍體祈福,也權當是表一份孝心。


    在護國寺住了有五六天,這佛經抄的多了,倒成了習慣,回了東宮,也還是閑不住手。雖說字是醜了些,但大師說了,貴在心誠。


    是以這日午後,估摸著太子妃尋常小憩的時辰,這時候該是醒了,我便把近幾日抄寫成冊的經文理了理,滿心歡喜帶去了太子妃宮中。


    許是皇上抱恙,宮中便慌亂些,這個時候,太子妃宮門前竟沒人守著。


    我與她素來親厚,往日也是不必等著通傳的,此番更是徑直朝殿內去了,一路暢行無阻。


    我進了殿門,才發覺今日伺候的人實是太少了些。太子妃果然已經起了,此刻坐在屏風後,身邊站著的應是她的陪嫁丫鬟香蘭。


    那屏風上繪了一副山水潑墨圖,我雖不通此道,也看得出很是寫意。是太子年前賞的,往日沒見她擺出來,也不知如今怎麽突然用了起來。


    她背對著我,又有屏風隔著,並不知我已進了來。


    我剛想出聲喚她,便聽見她低低的抽噎聲,這聲“姊姊”便卡在了喉嚨裏。


    香蘭奉了茶盞上來,寬慰道:“娘娘不必自責,當日事您也並不知情。如今對秦良媛寬厚至此,依奴婢看,也是仁至義盡了。”


    我聽得自己的名號,一時更不知該不該出聲。


    她接過了話,嗓音還有些沙啞,“三哥自我入東宮那日便將實情告知於我,還叮囑了我,這是我賀家欠下的,既不能左右結果,唯有盡力償還。”


    “您和三公子,這些年做得也是夠多了...”


    “哪夠呢,哪夠得上那五萬性命?我做夢也未想過,父親竟會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我是真心歡喜安北,可我看著她與太子情深意篤,又怎麽告訴她,這一切皇上和太子都早已知情,隻是在將錯就錯罷了?”


    我看著手上抄錄的經文散了一地。心緒也跟著散了一地。


    我轉身走了出去。


    “以她的性子,怕是再也不會原諒我們了。”


    我回了宮中,拿了兩壺梨花釀,一盞接一盞地灌了下去。


    從前流淚流的多了,如今倒是雙眼幹涸。


    是我蠢笨。隻是依稀覺著當年必有蹊蹺,卻從未把這其中蹊蹺摘開了看。


    秦家敗落,北疆便是賀家獨大。隻是五萬將士一夕喪生,其中端倪,瞞不過天聽。


    可瞞不過又如何?北疆勢力盤根錯節,胡人連年掠奪戰不停,既是已損失了一員大將,再治了另外一個的罪,無異於自亂陣腳。


    於是皇上和太子便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抗旨不遵的罪名硬生生按在秦府上,轉身聯了賀家的姻。


    當真好謀算。


    這便是我父兄,我秦家滿門,效忠了一代又一代的天家。


    他一早就知道。


    他們都知道。


    喝盡了最後一滴,我將杯子擲了出去。坐在窗前,斜倚著窗欞,眼睜睜看著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沉進了這偌大的,詭譎的宮廷裏。


    我吐出了一口濁氣。


    起身,叫憐薇把剛備好的夜行衣換了上。又坐在妝台前,把珠釵一支支取了下來,妝容一點點洗下來。取了白條,將頭發束起,蒙上了麵,隻露了一雙眼睛在外頭。


    我去架前,將大哥贈我的劍取了下來,劍出鞘,閃著寒芒。


    劍身上映著我的眼睛,眼底的淡漠讓我都感到陌生。


    憐薇跪下去,“奴婢本卑賤出身,若非幼時得大夫人庇佑,早已不知死在哪裏。事到如今,願誓死追隨主兒,追隨秦府。”


    我笑了笑,問道:“交代你的,可辦妥了?”


    她抬起頭,眼神堅定,“萬無一失。”


    我把她扶起來,“我已替你安排好了去處,今日過後,便將你送出宮。”


    她搖搖頭,“奴婢就守著主兒,哪都不去。”


    我沒再接話,宮中的人早就被我支了出去,此時一片死寂。


    掐著時辰,該是護衛換班的時間了。果然,外間響起了此起彼伏地叫喊,“南麵走水了!”“快去救火!”


    聽著慌亂的腳步聲逐漸密集,我深吸了一口氣,踏出宮門,足尖一點地,翻上了宮牆。


    在這宮牆上奔走跳躍,恍惚竟有了幾分恣意。本就是換班的時辰,守衛鬆懈,又遇上失火,眾人都趕著去救火,顧不上其他。以我的輕功水準,想在這時候逃出去,也非難事。


    父兄在忠君上思想都是極正統的,守著一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綱常,且不說我根本近不得皇帝的身,就算事成,日後黃泉相見,他們怕是就不認我這個女兒妹妹了。


    我徑直衝著大將軍府而去。


    這個時候,賀家仍在北疆,唯獨賀盛留在上京。卻也足夠我要一個說法了。


    將軍府中無甚人在,守衛也稀稀疏疏,我繞過了幾人,一重重門闖進去。


    到了最後一重門,還是被人瞧見了。他作勢要喊人,可我的劍在他出聲前,便割開了他的喉管。


    血濺了幾滴在我臉上。


    我一腳踹開了門,倒提著劍,聽著劍尖在地上劃出的響聲,緩緩走了進去。


    賀盛一襲白袍,負手立著,麵前是北疆的地圖。


    聽得響動,他側過頭來,朝我笑了笑,仿佛瞧不見我手中的劍,和劍上未幹的血痕。


    “你來了。”


    聲音輕巧地仿佛我們之中沒隔著重重屍山層層血海,仿佛隻是一個尋常的夜,他溫了一壺酒,邀我來敘。


    我上前幾步,將劍架在他脖子上。


    他恍然未見,迎著我的劍,走近我,摘下了我的麵紗,又用袖口小心替我擦幹了方才濺上的血跡。


    “自從這事出了,我便日夜夢見,你來質問我。果真躲不掉。”


    我直視著他,將劍稍稍往前遞了遞,劍身擦破了皮肉,割出一道血痕。


    他笑得幾分苦澀,“這事兒,從我知道的那刻起,便遲了。你不如陪我喝幾杯,我慢慢說給你聽。”


    我漠然看著他,收劍入鞘。轉身去案前坐了下來。


    他取了酒來,先斟了一杯給我。我開口道:“從前我便想不通,賀公子緣何如此情深義重,即便是抗旨,也敢說帶我私奔。此後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秦府,都照顧有加。”


    他接著給自己斟酒。我輕笑了一聲,“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是你心有愧疚。”


    他斟酒的手抖了抖,酒水灑落出來。


    “當年你父兄本沒想追擊敵軍。是家父設計,截了聖旨。此後種種,我雖不知詳情,可也知曉其中必有蹊蹺。”


    我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平靜地看著他,“你當真不知?”


    他神色坦蕩,“當真不知。可無論其中多少曲折,都必與我賀家脫不了幹係。”


    我怒極反笑,也不言語。


    他歎了一口氣。“你或許還記得,那年我重傷,曾回了上京一段時間。北疆的局勢遠比你幼時在的那幾年複雜。父親動了這樣的念頭,我其實發覺,可未來得及規勸。到我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又給自己滿上一杯,“我私下裏帶了人去馳援,父親沒攔我,想來也是料到大局已定。我趕到之時,五萬精兵,在沉沙穀,將沙子都染成了褐紅色。”


    他緩緩吐了一口氣,捏了捏額角,“遍地都是屍體。我找了許久,才找到你父兄。定遠侯被一劍橫穿心肺,還拄著戰旗,身形未倒,當真無愧英雄二字。你大哥還留了一口氣在,可身中數劍,早已回天乏術。他臨終前,隻說,若我問心有愧,當照拂侯府,照拂你。”


    我閉了閉眼,無數狼煙在我眼前升騰而起,無數忠骨埋黃沙,殘破的戰旗迎著夕陽,在屍山血海裏獵獵作響。


    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氣,連著呼吸都是疼的。


    我站起身來,寒著聲音道:“你既不知情,今日我不動你。至此,往日恩怨便一筆勾銷罷。你我此生不必再見了。”


    我朝外麵走去,他急急站起來,快步走了幾步,拉住了我。


    我隔著劍鞘,一劍拍在他胸口,用了十足十的勁力。他倒退一步,終還是放開了手。


    夜風涼的很,吹得人身上涼颼颼的,可心裏更冷。


    我走進夜色裏,不知為何,想起小時候。賀盛半大點,在比武台上跳著腳叫囂。輸了比試,又有苦說不出,吃癟的樣子。


    如今再鮮活的色彩,都蒙上了一層暗色。


    在這濃重的夜色裏,個個兒都是心思重重。


    雖心上如刀割,腳步卻是一點未頓。


    早已宵禁,街上半個人影都沒有,我的影子孤零零地,往東宮走去。


    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我抱緊了那把劍,劍鞘的涼意令我打了個寒戰。


    天還會亮嗎?


    我站在宮闈門口,仔仔細細地看了它一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歸期未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雪滿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雪滿頭並收藏歸期未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