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了摸腰間係著的玉墜。這玉墜,是那日太子親手為我係上的。這玉墜本是一對,另一塊懸在他腰間。他說玉是一對,人也合該是一對的。


    我本是在書房臨摹字帖,寫倦了,便開始隨意勾畫。鬼使神差地,在紙上寫了三個字——蕭承彥。我盯著這三個字瞧得出了神,連他是什麽時候進的書房都渾然不曉。他在我身後笑出了聲,我才驚醒,又羞又惱地想去藏那宣紙,卻被他一把按住。


    他自我身後,握住了我手中筆,引著我,一筆筆在他名字旁寫了我的名字,筆鋒裏分明是數不清的心事。


    “你是我生平僅見,敢寫當朝太子名諱,還敢寫的這麽醜的。”


    他彎著腰,聲音便是自我耳後傳來的,激得我右耳熱成一片。


    後來他說了許多,說他心意何如,又說也知我心意。他還說自會護著我,即便我再輕狂再驕縱,他也會好好護著我,必不讓我受半分委屈。


    我看著宣紙上的墨跡一點點幹涸,兩個名字留在紙上,便有些至死不渝的意味在。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他自身後擁住我,喟歎一聲,“安北,你可知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


    他替我係上了玉墜,一字一頓說了一句,“此生定不相負。”


    好久好久以後,他對我說,那一刻,他原以為終是係住了我,也原以為,終是把我們這一世緊緊係在了一起。


    而那個時候,我望著東宮重重的宮牆,怎麽也望不到頭。隻收回目光,垂了眼眸,極清淺道,“那時戲言,我也從未當過真。”


    指尖玉觸感溫涼,我跪下接了旨。


    那日裏我捧著聖旨,手微微有些顫,寶貴極了,像是捧著一顆真心。


    聖旨不重,卻許下了一生。原是我這一生,也如紙薄。


    因著這道旨意,北疆我秦家軍備受鼓舞,接連著打了好幾場勝仗。賞賜一批批地送進府裏,一時之間,定遠侯府上風光無兩。


    我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早先母親偏叫我去和各府上小姐打交道,我是十分看不慣她們虛與委蛇的做派的。明明背地裏排擠得很,又何苦掛著笑坐在一處,姐姐來妹妹去,話裏夾槍帶棒,讓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還當真以為我聽不出其中深意不成?


    如今到底不同了,整日裏人流不歇,侯府的門檻幾乎被踏破。各府上領了未出閣的小姐來,各個見著我便姐姐姐姐喚得甜膩極了。


    好在我是不與她們計較的。她們原先如何待我,現下又如何待我,於我而言,實是沒什麽分別。


    大婚定在了三月初九,司天監說是個難得的好日子。宮裏的人也來了一批又一批,光是教導禮儀的嬤嬤,便有五人。雖說是喜事,卻也不勝其煩。


    我向太子抱怨成婚禮繁瑣得很,練得我胳膊都酸了。他一邊不輕不重地替我捏著,一邊同我說,東宮已經布置下去了,一切陳設皆按照我喜好來,旁的也不必我操心,我隻消安心等著,披上嫁衣,走到他身邊便好。


    前線形勢一片大好,父兄傳了家書來,道是戰機正酣,便是年節上也未曾回來,好在戰報都是好消息。倒是也不止我父兄,整個北疆都征戰不休,便是連大將軍府上,也未曾回京。


    正月十一十二連著下了兩日的大雪。雪天路滑,少了那許多的來往,倒也樂得清閑自在。午後雪小了,我拿小瓷瓶去了後院,一點點采了梅花上的落雪。


    小丫鬟憐薇急急取了傘跟出來,撐在我頭頂上。“小姐要什麽吩咐奴婢就好,外麵天寒,小姐還是回房裏罷?”


    我小心翼翼讓那積雪落進瓶裏,抱怨道:“我真是不明白,製那勞什子落梅酒,何苦要這麽一點點采了香雪熬煮成水?我看與素日裏用的水也無甚分別,平白折騰人。”


    “您要什麽酒,吩咐奴婢去買了便是。”


    我搖搖頭,“這是我問宮裏伺候太子的嬤嬤才得知的,他好這口。酒方我謄了一份來,這時候製好了,明歲年節上便能開壇了。還是得我親手來做才好。”晃了晃手裏那瓷瓶,費了這半天勁,也才得了一小瓶,“用水還這般講究,他可真是難伺候。”


    憐薇抿著嘴笑起來,“太子爺前日裏還約小姐上元節看燈呢。小姐與太子爺當真是情誼深厚。”


    我一琢磨,這若是叫大哥知曉了,定是又要取笑我小女兒心思的。便橫了橫心,索性製兩壇,留一壇明歲給父兄祝捷,也好堵住他嘴。


    “那奴婢去取件厚實的披肩來。”


    我攔住她,“北疆上風雪比這可大的多,我連風寒都未曾染過,哪那麽嬌弱了。”


    緊趕慢趕著,正月十四這日,好在是把這兩壇酒埋到了梅樹下。


    我略有些咳嗽,怕是著了涼。足以見得,話還是不能說得太滿。可我怕苦,因而怕極了喝藥。想著隻是小症狀,我身子底子又好,應是不打緊,便瞞了下去。


    正月十五那日,我未等到燈會,反而先等來了圍了滿府的官兵。


    為首的那個,說我父兄抗旨不遵,一意孤行偏要追擊敵軍,正中了胡人圈套。五萬大軍,五萬精銳,生生折了進去,無一生還。


    無一生還。


    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心裏空白一片,眼淚大滴大滴砸在手背上。母親原是正兒八經的名門閨秀,這麽多年,我從未見她失過態,她和父親吵得再凶的時候,也是正襟危坐著的。可如今,她跪坐在地上,爬著撲到那人腳下,拽著他袖子,淒聲問他:“什麽叫...無一生還?不,我不信,侯爺呢,我要見侯爺!”


    那人蹲下來,把袖子從母親手裏抽出去,“夫人節哀。當日是侯爺和世子領兵去的,二人皆已戰死。二公子扶柩歸京,不日便到了。”


    怎麽會,明明才得了家書不久,信上他們說,一切都好,待稍作了結,便班師回京。


    信上還說,這次年節沒能趕回來,便多在府上待一陣子再走。待我風風光光嫁了人,他們這心事落地了,再走。


    大哥從來不騙我的。可他們卻是連回來,都做不到了。


    我那壇子祝捷酒,才剛埋下去呢。


    我想起小時候我比武總輸,還偏愛跟人家比,被打疼了就哭鼻子。北疆風大,淚痕若是不擦,便容易皸了臉。大哥便總備了手絹,給我擦眼淚,一邊擦一邊哄我,說我總有朝一日,比他們都厲害。父親見我哭便手足無措,隻佯裝著嚴厲,呼喝我,“我秦家的兒女,動不動便掉眼淚,成什麽體統!憋回去!”訓得多了,我便不興哭了,比武也輸得少了。


    是了,如今我哭成這樣,父兄見了該是不喜的。我匆忙擦了一把眼淚,去攙扶母親。


    抗旨不遵,這個名頭安下來,是要滿門抄斬的。如今這圍了滿府的官兵,怕也是奉了聖旨。


    祖母顫巍巍走了來。烏木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拄,“老身要麵見聖上。”


    為首那人皺了皺眉,“老夫人,這怕是不妥。”


    說話間,有仆從匆匆奔上來,朝祖母跪下,雙手奉上了什麽。祖母顫著手接過,“老身有先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契,難道還換不得見皇上一麵!侯府自開國起便輔佐先祖皇帝,滿門忠烈,多少男兒戰死沙場,難道就這麽被抄了去?”


    那人恭敬行了禮,道了一句請。


    祖母領了我們,跪在殿外。祖母在最前頭,緊跟著是母親,再後是我和弟弟。就連兩個出嫁的姐姐,也聞訊趕來,跟著跪在後頭。


    行了大禮,祖母高聲道:“老身便奉著這丹書鐵契,領著侯府眾人,直跪到陛下肯見為止!”


    殿裏卻始終沒聲響。


    雪又開始下,地上積雪還未融,跪久了,膝下雪融了,便染上衣裳,冰涼刺骨。旁的還好說,隻是祖母年歲大了,未免讓人憂心。


    有公公走出來,對祖母道:“老夫人,這天寒,還請回吧。”


    祖母沒做聲,隻仍把那丹書鐵契高舉過頭頂。


    公公歎了口氣,轉身回了殿內。又過了片刻,出來道:“老夫人,陛下請您到偏殿候著。”


    祖母這才直起身,也不讓人扶,自個兒一瘸一拐,去了偏殿。


    我們便仍跪著,直到太陽落下去,太監宮女們點上了宮燈。


    弟弟已經懂事了,本是來年便要同父親一起去北疆了的。可畢竟還年幼,此刻偷偷拽了我衣袖,“阿姊,我害怕。他們說父親和大哥不會回來了,是真的嗎?”


    我攥了攥他冰涼的小手,“不怕,阿姊在呢。父親和大哥,是為國捐軀,是無上榮耀。你是我秦家的兒郎,這些道理你該明白。生死事小,家國事大。”


    他仍懵懵懂懂,“既然是光榮,為何我們要在這兒跪著呢?”


    我拍拍他頭,“會好的。”


    可那孩子還是低下了頭,聲音裏帶著濃重的哭腔,“阿姊,我不想要什麽榮耀。我隻想要父親和大哥他們。我想他們了。”


    我仰起頭,讓眼淚流回去,終是什麽也說不出,隻沙啞著道了句“好孩子。”


    今夜是上元佳節,本是該闔宮慶祝的,如今這事一出,宴席也取消了。隻是宮裏那些喜慶的陳設還未來得及撤去,滿目都是人間的歡喜,人間的團聚。


    雙腿早已跪麻了。母親跪在前麵,一直未有聲響。我沾了寒氣,前幾日便開始咳嗽,如今更是難捱。又怕惹得母親更操心,隻能強忍下去。


    有腳步聲傳來。我一偏頭,見太子立於簷廊下,望著我。


    那處太暗了些,我瞧不真切他模樣。他就那麽站了一會兒,我們一跪一立,兩相對望,中間隔著殿前一隻大紅的宮燈在風雪裏飄搖。


    我收回目光,跪正了,閉了閉眼。


    聽得他似是進了殿。過了興許有半個時辰,他自殿中出來,往這邊走。


    我沒有抬頭。視線裏隻見是一雙黑緞雲紋靴子在我麵前停了停,緊接著一件大氅落在我身上。


    我藏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有那麽一瞬間,很想伸出手去,拉住他衣擺;很想告訴他,我也很害怕,我也很想我的父兄,想得整顆心都在疼;很想央他去求求皇上,我父兄絕不是狂妄自大的人,待軍兵更是如待親人,他們不會無端魯莽行事,讓這五萬人悉數葬身沙場,必是前線有急情,他們未來得及回稟。


    可我終究沒伸出手。他也隻是略停了那一停,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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