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喝前半斤酒時,眾人還略顯拘謹,那半斤一過,幾乎都喝開了。


    一群人坐不住凳子,站起來到處找酒喝,桌上大瓶小瓶漸漸見了底,隻有原曜還坐在板凳上,手裏握著酒杯,別人讓他喝他就喝,不躲酒也不主動。


    在許願眼裏,他和小時候約架的氣勢一般,坐在那兒,不說話,大刀闊斧等人來。


    找原曜喝酒的還不少,人人東倒西歪,一杯接一杯連著灌,灌得多了,一些來不及吞咽下去的酒從他昂起的下巴流至胸口,短袖布料濡濕一片。


    喝完,他放下酒杯,用手背去擦唇下的酒漬。


    若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原曜應該不會擦得這麽簡單粗暴,擦出一副狼狽相。


    許願以手拖著腦袋,歪半邊身子,靠在椅背上打量對方。


    “你瞅什麽呢?”


    李淳湊到許願身邊,捋起垂在地上的桌布,從桌下踢出一瓶沒擰蓋的礦泉水出來,捏著嗓子罵:“我*操,這群人都喝瘋了!我對你酒量沒數,管不住你,你要不往杯裏兌點兒水……?”


    許願小聲道:“喝醉了還挺可愛。”


    “啊?我啊?”李淳呆滯一秒,指指自己,又順著許願的目光往原曜那邊望——


    “……嗯,”許願一下子清醒過來,左手掐右手上的肉,疼到打個顫,“別懷疑,就是你!”


    說罷,許願側身去躲李淳遞來的礦泉水,“不要不要,人結婚婚宴才這麽幹,我又不是什麽新郎……”


    “願願,等你以後,等你以後……”


    “什麽?”


    “那個,”李淳掛一條胳膊在他身上,已經進入說胡話階段,“以後結婚的時候,我一定為你衝鋒陷陣,為你火拚嶽父嶽母家……”


    “傻兒子,”許願薅他腦門兒碎發,推人,“沒那一天。”


    李淳斜了下身子,任由許願薅他頭發,靠在凳子邊發愣,酒精作祟,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


    “啊什麽啊,你才少喝點吧。”


    許願喝得臉紅耳熱,該躲的酒都沒喝。


    他看原曜那雙眼找不到焦距還強裝鎮定的樣子,大概猜出來這人已經喝下去七分醉,今晚於嵐貞和許衛東還在家裏,他和原曜總得有一個人清醒。


    如果互相摟著回去,喝醉了難免不會遮掩情緒,被看出來就完了。


    而且對於酒量好點的人來說,斷片不恐怖,恐怖的是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斷片,有時候上一秒還清醒,下一秒直接斷了,毫無意識,不知身處何地,更不懂自救。


    原曜能放開了喝,他不行。


    白條和李淳算是酒量好的,兩個人已經重新勾上肩膀哥倆好,管服務員要了五六個骰子套盒,要搖骰子報數喝。


    “原曜……”舒京儀趴在桌上,醉眼迷蒙,拿筷子夾菜,手和筷子一起抖,“我……”


    “幹什麽。”原曜瞥他一眼,扶著桌子站起來幫他把那盤菜端到跟前來。


    “我……”他咕噥了句聽不清楚的話,吃一口菜,喝得雙眼紅紅,不去參加另外幾個男生的戰局,“我喝不下了。”


    舒京儀講話吐字清晰,原曜卻花了好一分鍾才反應過來,斷斷續續,冷酷回話:“那,那就不喝了……再喝成什麽了?傻,傻了都。你吐幾次了?”


    “三次了。”舒京儀比個手勢,卻發現原曜問完問題後壓根兒不看自己。


    舒京儀問他:“喂,你醉沒?”


    他老老實實答:“醉了。”


    他說完,還想撐著桌子站起來,又站不了,脫力似的跌回凳子上,深呼吸,放鬆。


    高三一年沒怎麽喝過酒,他明顯感覺酒量不如從前,隻得靠緩衝讓自己保持理智。


    許願在旁邊豎起耳朵聽著,沒憋住一聲笑。


    以前他跟著爸媽參加戰友會飯局時聽說過,酒桌上最怕這種大方認醉的人。


    雖然酒桌文化是糟粕,但原曜倒是把保命這一招學了個透。


    李淳說原曜喝醉了就是這樣的,乖,也不鬧,眼神飄飄然,反應遲鈍,高深莫測,等回去了倒頭就睡。有時候旁邊如果有沙發,也能蓋件衣服睡著。


    “不行,”舒京儀站起來,“願願!”


    “怎麽了?”許願連忙伸手去扶他,頓感一陣壓力壓上肩胛,一團爛泥,險些扶不住,“能站穩麽?”


    “能,”舒京儀不忘提醒他,“你撐住我啊,喝醉了的人是最重的。”


    包廂內空調開得低,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


    舒京儀喝了酒,身上發燙,鬧著要睡覺,讓許願扶著他去沙發上躺好,剛一躺下,舒京儀直接睡了。


    畢竟是夏天,沒人帶外套,白條尋一圈未果,隻得出包廂搞了一條鋪桌子的綢緞長巾給他蓋上。


    許願見白條眼神還算清明,問道:“就等他這麽睡?”


    “嗯,班長酒量還行,就是吐得多,睡得也多。等他睡醒了差不多酒也能醒。你呢?”白條揚下巴,指了指趴在桌上喘氣的原曜,示意許願,“你們還住一起嗎?”


    “住一起的,我帶他回去,”許願問,“喝完酒你們去哪兒?”


    “女生那邊……嗯,不去了,我們喝得一身酒氣多丟人,”白條和李淳對視一眼,喊道:“我們去上網!”


    許願點頭表示了解。


    得,通宵網咖,全校男同學的家。


    等過幾年估計就沒這體力了,玩兒到淩晨準得元氣大傷,還上什麽通宵夜網。


    現在已經十二點過了。


    曆年來,高三這一晚狂歡夜都會出不少事兒,於嵐貞和許衛東畢竟放著兩個孩子在外麵野在外麵浪,不放心,發消息來說非要等他們到家了才睡覺。


    “舒京儀,”許願蹲下來推舒京儀,捋開這人眼皮看看還活著沒,“你跟白條他們去網吧打遊戲還是回家?還是給你開個房間睡覺?”


    舒京儀努努嘴,眼睛睜不開,一聽上網卻來了力氣,“去網吧……”


    見鬼了,大學霸居然腦子裏隻有打遊戲,這就是人前人後麽?許願沒多說什麽,光是和李淳一塊兒傻笑,笑夠了他也放心點了,繞到桌邊去,一把撈起昏昏沉沉的原曜,朝白條打招呼:“我倆爸媽還在家等著,那我先帶原曜回去了。”


    “我去,還是許願靠譜啊。”有男生嘀咕。


    挨個和同學道別後,許願才感覺到原曜真有點沉。


    這人喝醉了像變了個人,黏黏膩膩的,仗著喝醉了,從出包廂到出菜館都靠在許願身上,走路也不走直線,皺緊眉心,看上去像吃了過期食品,非常難受,吐又吐不出來。


    小江湖菜館內熱鬧非凡,人聲嘈雜,聚了好幾桌高三畢業生,許願粗略掃一眼,有幾個麵熟的臉孔……但沒有邱寧,更沒有那個廣播站小站長,也沒有隔壁班喜歡他的女生。


    整個明亮廳堂之下,目所能及的空間內,他和原曜是此時唯一能彼此依靠的人。


    推開菜館玻璃門,夏夜中並不沉悶的涼風吹拂臉頰。


    許願閉了閉眼,扶穩原曜靠過來的腰。


    眼前馬路上已沒多少車輛,耳旁呼喊聲陣陣,卻一眼望不到聲源。


    學校門口的夜宵店也開著幾家,有轉第二場吃燒烤的校友。


    啤酒瓶被不小心踢倒在腳邊,夜空中傳來一聲聲叮咚脆響。


    許願長歎一口氣。


    在深夜裏碰杯,他們也經曆過了。


    “想吐麽?”他貼在原曜耳畔講話,“能自己走嗎,不能走我背你。”


    原曜掀眼皮看他一眼,聲音悶悶的:“……我重。”


    許願笑出聲,又知道喝醉的人不能逗,忙道:“不重不重,試試?”


    “算了,”原曜拚命站直身體,眼尖,看見菜館門口有花壇,掙脫開許願的胳膊,步態散漫,徑直走過去一屁股坐下,“我坐會兒,透透氣。”


    許願小跑幾步跟過去,背心出汗,短袖黏在背心上不太舒服。


    “這麽坐我難受,想吐。你坐著。”


    說完,原曜突然站起來,“噌”地一下,嚇許願一跳,連忙問他:“你要幹什麽?”


    “你坐,”原曜伸手,站得筆直,盡管喝醉了也如同一棵勁拔鬆柏,“請。”


    “你……”許願被直接按著肩膀一屁股坐到花壇邊。


    他難耐地挪挪屁股,覺得這大理石又涼又硬,還沒揉完屁股,隻見原曜蹲在花壇邊,雙臂交疊——


    像趴在課桌上睡覺那樣。


    趴在了他懷裏。


    許願怔怔地看他,想起無數個在教室裏午休的午後。


    每次全班同學都趴在桌上午睡了,許願睡不著,總會扭頭,從臂彎裏偷偷看後麵的人在幹什麽,睡著沒有。


    偶爾他被原曜抓包,挑眉做嘴型:你看什麽看?


    許願放在抽屜裏的手會握成拳頭,凶巴巴地小揮幾下,再回頭學所有人那樣趴著,唇角卻是帶笑的。


    “原曜?”許願試探著喊。


    “嗯……”


    原曜也不答話,呼吸越來越急沉,像喝多了難受時的快喘,肩膀隨氣息起伏,寬闊成一條弧線。


    許願心中打鼓:“很難受嗎?”


    “……還行。”還知道回話。


    他喘了好一會兒,緩緩抬頭,露一張迷茫不知事的臉。


    眼底神采複蘇,原曜嗓音發啞:“願,願願。”


    他的呼吸不受控製地變燙,周身好似酒精燃燒,溫熱吐息盡數拍打在許願的腿根。


    腿一抖,許願像合不攏它一樣。


    少年呼吸又急又快,好像在所到之處化成水珠,打濕了運動褲。


    “再喊一遍?”許願輕輕捏他臉,拍了拍,“喊,哥哥?”


    “哥……男,男朋友,”原曜仍有點神識,還是強,妄圖扭頭避開對方的手,不服,“不是哥哥。”


    “喊哥哥就帶你回家。”許願垂下頭,眼見著原曜雙眸已泛出潮意。


    那是喝醉的人才會有的,是酒精衝上頭頂時控製不住淚腺的急迫。


    他感覺有風,稍微側身往原曜腦袋邊擋了擋。


    喝了酒的人不能吹風,一吹風真得完蛋,沒斷片都得給吹成不省人事。


    原曜仰起頭,好不容易將焦點鎖定在眼前人臉上,“回什麽家?”


    “鳳凰山,”許願小聲,捧住他的臉,“鳳凰山的家。”


    原曜就這麽仰著臉看對方。


    菜館門口有一盞高聳的路燈,它原本隻是這條街上百十個路燈中不起眼之一,如今卻明晃晃地立在許願身後。


    頂燈在黑夜照耀下光芒,愛人在眼中鍍了金身。


    視野裏,他好像出現了幻覺。


    不符季節的金黃銀杏葉落下來,鋪了許願滿身,月亮掛在咫尺間。


    原曜在恍然間,知道自己醉酒,但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回溯過去。他好像又看見無數個日夜如白馬飛馳而過,快得身後少年追不上——


    許願額頭貼著冰寶貼,趴陽台上衝他皺小鼻子。


    許願手裏拿了發光的手電筒,爬上他的窗沿,帶一束光來到他的世界。


    許願靠在天台的護欄邊,勒著他脖子說再等十年要心理變態。


    所以,不能再等下一個十年了。


    “……哥哥。”


    原曜終於喊出口,酒後紅潮遍布臉頰,呼吸漸重。


    他也任對方捧著臉,沒了平時的傲氣,倔強地、鄭重地,低聲補充:“也是男朋友。”


    “啊,真乖。”


    許願一樂,覺得這頓酒喝得值,起身撈他起來,“別蹲著了,喝多不能吹風,回家洗熱水澡吧。”


    靠近一點,他故意朝原曜耳旁吹氣,“我陪你洗。”


    原曜的那隻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


    弟弟就是弟弟!


    逗一下就不要不要的了。


    “等等。”原曜靠在他肩膀邊,腿一軟,站不好。


    “怎麽了?要不然我背你?”


    “你背不動,”原曜酒醒了一點兒,嘴就開始欠,“我,我腿麻。”


    許願:“……”


    站了一兩分鍾緩緩,原曜能獨立行走了,許願扶他也扶得舒坦,兩個人靠在路邊,如膠似漆地,招手打了個空出租車。


    高三畢業夜,喝醉的兩個男生,纏在一塊兒並不會引起太多人注目。


    可是白條看見了,他剛才出來接家裏奪命連環催,話沒說幾句,望見菜館側門出去花壇邊熟悉的身影。


    原曜趴在許願腿上,兩個人狀態親昵。


    有點兒怪。


    “喂,媽,啊我等下回來,”白條眼睛沒離開那兩個遠走的背影,嘴裏應付著大人,“我喝挺多了,如果實在回不來我就睡酒店去。行行行,到酒店給你發定位,你放心吧。”


    把手機揣回兜裏,白條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馬路邊,有點兒恍惚。


    他拍了拍自己臉蛋,啪啪啪的,很使勁。


    他在想,到底誰喝醉了?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原:我耳朵紅是因為……喝了酒。(小聲狡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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