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屬於幸運兒。


    從小到大,於嵐貞和許衛東幾乎沒在他麵前吵過嘴,偶爾氣得臉紅脖子粗,爸媽也不會當著他的麵開始戰鬥,有什麽問題都私下解決,具體有過一些什麽矛盾,許願也不清楚。


    而且他爸媽一致對外,媽媽是家庭主心骨。


    這個“外”也很明確,就是當兒子的許願。


    沒見過家庭矛盾,讓許願的性格直率、樂觀,根本想象不出來離異家庭是怎麽樣的。


    所以原曜一說,薑瑤想複婚,許願腦內嗡嗡作響,張張嘴,隻能幹巴巴地想到一個詞:挺好的。


    是挺好的。


    但他又想,那如果薑瑤和原向陽又以一個家庭為單位了,原曜是不是就得回家住了。畢竟按照原向陽的現況,再上一線執行任務已不太可能。


    那晚原曜沒忍住,又跑了一圈四百米當做發泄。


    許願也跟上了,跟在他後麵,運動天賦還是足,沒幾步就挨在原曜身邊並肩跑。


    才放晚自習不久,六中操場上還有一些成雙成對散步的高三情侶,他們不像高一高二那些躲著早戀的學弟學妹,倒是挺大方地走在操場巨大的射燈之下。


    教務處來巡查的老師也不管,對高三學生戀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時不時吹吹哨子,讓都別逗留,趕緊回家複習去。


    冬天已然結束,操場晚風輕柔,射燈在朱紅色跑道上投下一處處曖昧的影子。


    許願和原曜也不躲,挨在一塊兒跑步,跑得一身汗,劉海和校服領口全部翻飛起來,像兩個小瘋子,又或者說像舒京儀形容的那樣,像兩隻逃出屠宰場在鄉野小徑上狂奔的狼犬。


    許願跟著原曜混得牙尖嘴利,說那你就是在旁邊圍觀的單身狗。


    舒京儀隻恨自己不是高壓水槍,不然一口芬達噴死他。


    就算吸引不少人側目,兩個一起跑步的男生也並不會讓人懷疑。


    許願喘著氣,拉住拉鏈往下拽,挽起一邊袖子,腳下不停歇,問他:“要跑完這圈嗎?”


    “這圈跑完就回家。”


    原曜微微昂著頭,操場的射燈自前方往後落下光圈,襯得鬢角汗液閃爍發亮,性感與青澀在他麵孔上交替。


    許願動動喉結,感覺有點反應,又馬上朝四周轉移注意力。


    原曜放慢速度,“累不累?”


    “不累!”許願看著跑道上分布的人群,心中充斥隱秘的雀躍,喊道,“還有一百米,我們比一比?”


    “好。”


    原曜話音剛落,許願陡然加速朝前飛奔,跑得原曜一邊追一邊笑,“你耍賴?”


    許願也不否認,回頭衝他樂。


    兩個人都是長腿,蠰平蒶時還愛鍛煉,原曜雖然起步慢一點兒,落後了一點兒,但沒幾步就把許願追上了,一時跑得不分前後,幾乎同時衝刺過終點那一道粉筆畫出的白線。


    原曜記得那是去年校運會的時候劃的線,白條和他參加了班級一百米接力,他跑最後一棒,那會兒也是這麽第一個衝過這一道線。


    運動是他的發泄方式,遊泳和跑步都是。


    自從遇見許願之後,原曜運動得也少了,再加上學習任務繁重,他幾乎分身乏術。這段時間家庭突生變故,心中如有一口陳年老井不見天日,被藤蔓雜草覆蓋。


    許願撐著膝蓋在終點線邊歇了一會兒,抹掉一鼻子汗,脫掉校服搭在肩膀上,回頭喊人:“拿東西,走了?”


    “嗯,”原曜指揮他,“衣服穿上。這麽會著涼。”


    “哎呀。”許願自知拗不過他,隻得又重新穿上校服。


    在操場上被原曜披外套已經經曆了兩次,他不想再經曆第三次了,搞得像他永遠是被照顧的那一個。


    他們回到之前放書包的台階邊,舒京儀已經走了。


    許願掏手機給舒京儀發消息:


    ——咦你人呢?


    舒京儀秒回:


    ——我tm不走還留在那兒看你倆比翼雙飛?


    許願:——這詞不錯![害羞/]


    舒京儀:——……無語[擦汗/]


    周五中午在學校吃完午飯,薑瑤給原曜發來消息,說你爸想你了。


    原曜當時正在倒餐盤,沒空看手機。等看到了消息,他才突然停住腳步,略有些懵,看了許願一眼,像是想說什麽,又忍住了。


    許願心細,馬上看出來他有事,撇開正在搶汽水喝的李淳一行人,把原曜往食堂邊的樹蔭下拽,問怎麽了?


    原曜搖頭,說我媽說我爸想我了。但這個月我請太多假了。等放學再去醫院,你跟我一起麽?


    許願立刻說好。


    心髒卻撲騰撲騰跳。


    自原叔出事後,他還沒見過完全清醒的原向陽。


    自從一起去過了崇左,兩個人請假時間一模一樣,幾乎全班傳遍了他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所以才住在一起,也有幫忙交疫苗接種表的同學叫起來,說怪不得,我去年就發現他們倆的家庭住址是一樣的!舒京儀嫌班上吵鬧得不可開交,一拍桌子,說,不是的,他們不是親兄弟,他們是……


    當時許願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恨不得馬上捂舒京儀的嘴。


    舒京儀說,父母是好朋友,借住在家裏。


    許願為此還問他,你怎麽知道?舒京儀說我是班長,我有什麽不知道的?白條撲上去差點把舒京儀晃出腦震蕩,說還是不是好兄弟啊你早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舒京儀悶笑著不吭聲,心想還有更他媽勁爆的你要不要聽?


    許願正樂嗬呢,肩膀被人拍拍,是李淳,問他,原曜女朋友到底是誰啊?許願笑容一下收住,趴桌上亂寫亂畫,說我不知道。


    李淳撐著下巴陷入沉思,怎麽能不知道呢?


    那天放學早,許願沒能和原曜一起去醫院。


    因為他被爸媽逮回了家。


    於嵐貞說得一家三口去探望比較合適,一家人要整整齊齊。


    回到家後,於嵐貞往他懷裏塞了一束粉色康乃馨。許願臉蛋被花襯得紅彤彤的,但他頗為不解,問他媽:“我抱束花幹什麽?”


    “就是說啊,”許衛東搭腔,穿好鞋,開始清點要提過去的水果,“不知道你媽買束花幹什麽。原向陽那人哪會喜歡這種東西。”


    “什麽東西?花怎麽了?花是給病人的,又不是給你的,”於嵐貞在傳外套,“花開著,病人看著心情好,是祝他早日康複的!”


    “也對,”許願趁機拉踩,“放點兒花在病房裏生機勃勃,還是我媽想得周到。”


    許衛東搖搖頭,指向客廳陽台上栽種的一盆虞美人,說:“我看這也挺好。”


    於嵐貞白眼一翻:“你自個兒抱著去啊,別說我們認識你。”


    許願躲在他媽背後笑。


    半小時後,他跟著他爸媽來了醫院。


    住院部裏人很多,所有病人家屬手上幾乎都有一個保溫桶,許願抱著一大束粉色康乃馨站在樓道裏,表情虔誠、莊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上醫院來求婚。


    不僅如此,許願手腕還掛著一袋子水果,說是菠蘿蜜,特別甜,他爸專門去北三環那家生鮮超市買的。除了菠蘿蜜,家裏還買了好幾樣水果,也難為這麽多年過去了,許衛東還記得原向陽愛吃什麽。


    他們剛到病房門口,原曜聽著聲了,馬上來開門,隻聽病床上傳來虛弱男音,沙啞、低沉,和原曜心情不好時如出一轍:“是老許嗎?”


    許願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好在他今天打扮得很乖,校服沒來得及換,書包還在肩膀上,雖然沒放幾本書,但還有副學生的樣子,和第一次見薑瑤一樣。現在薑瑤不在病房,原曜說是買飯去了。


    原向陽今天醒了挺久,一望見許願抱著花進來,扯著唇角動了動嘴,說許願來了啊。


    許願一張臉躲在花後麵,把花放上病床床頭,頗有些羞斂,說原叔,祝您早日康複。原向陽盯他許久,咳嗽,說,這孩子長得像嵐貞,性格倒隨了他爸。


    許願點頭,心想原叔怎麽也知道我好欺負!


    明明是探望病人的一出場景,偏偏被許願腦補成了雙方家長見麵,緊張地湊在原曜身邊不敢多說話,沒平時活躍了,看得原曜想笑又不能笑,問他,你這麽緊張幹什麽,怕我家給你家下聘啊?


    許願伸出手指往他額頭上戳戳戳,說你這算入贅。


    過了會兒,許願和原曜被三個大人支開去病房外的走廊上,說有事兒要商量。


    “我靠。”許願呼吸加快,捏住原曜胳膊,“不會是商量我們倆的婚事吧?”


    “有可能。”原曜撕一塊麵包往他唇邊放,“張嘴。”


    許願伸出舌尖舔到一口甜膩的醬,躲開不吃,“太齁了。”


    “你沒吃晚飯吧,吃點兒墊肚子,聽話,”原曜見他不吃,往自己嘴裏塞了,撕了片沒蘸醬的給他,“等會兒我帶你去吃串串香,特辣的。”


    一聽有串串香吃,許願來勁了,吃了那片麵包,“你今晚不待在醫院了?”


    “我媽不讓我守。她說她守。”原曜伸手捏他臉蛋,“我明天來換她。”


    許願覺得他手幹燥、夠大,捏得舒服,幹脆頭一偏,臉頰躺在他手心裏,再往手心親一下,“那我就在家認真複習,下次理綜爭取跟上你。”


    原曜凝視他幾秒,耳朵通紅,看著軟趴趴的。


    他扭頭看向其他地方,裝作雲淡風輕道:“這是醫院。”


    沒過幾分鍾,許衛東和於嵐貞一起出來了。


    於嵐貞看見薑瑤拎著飯盒從電梯裏出來,便去幫忙整理,一起提進病房裏去。薑瑤稍稍點頭算打過了招呼。


    許願和原曜站在露台透氣,安全通道的門擋了原曜整個身子。


    許衛東隔老遠看到他兒子在那兒站著,小步上前,拍拍許願的肩膀。


    “怎麽了爸?”許願問。


    “你原叔說,”許衛東咬上一根煙,又不方便當著兒子的麵抽煙,隻得叼著過嘴癮,“他想和你薑瑤阿姨複婚。”


    他說完,猛地瞥到原曜還站在背後,嚇得一顆老心髒狂跳,連忙拍拍胸,“哎喲,小原你怎麽也在這兒啊?”


    許願挑眉,“因為我在這兒。”


    “那個,”許衛東一見原曜聽到了,幹脆破罐子破摔,哥倆好似的勾住原曜肩膀,“小原,你……”


    “我知道的,許叔。”原曜說,“我媽也這麽跟我說。”


    “但是你爸不確定你媽答不答應。”許衛東咬咬濾嘴,感覺這麽吊兒郎當地在孩子麵前影響不好,忍痛把煙給扔了,扔得原曜眼皮一跳,沒好意思承認自己也要抽。


    原曜皺眉:“他們沒商量的?”


    “都離婚十多年了,這種事兒怎麽好商量……”許衛東歎氣,“你爸呀,這人就是軸。他執行最後一次任務之前,還托在雲南做玉石生意的戰友挑了塊好幾萬的料子,要給你媽打鐲子,準備回來重新求複合的。結果鐲子打好了,人差點沒了。”


    “鐲子呢?”原曜一愣,從沒想到過他爸有這樣的心思。


    自知插不上什麽話,許願在一邊嘖嘖暗自感歎,這上了年紀的中年人是不一樣啊,求婚都弄保值玉鐲子,不買大鑽戒的。


    許衛東道:“他說過幾天讓人送來,想在你高考前給你媽求婚。”


    原曜垂眸,“我沒所謂的。”


    “不是,那求婚得單膝下跪啊。”許衛東搖搖頭,“你爸現在那樣子,下床直接撲通一聲雙膝下跪。而且,你媽再婚離了也沒多久……”


    “很久了。”


    原曜嗓子有點像被誰掐住,滿是愧疚,“隻是我以為我媽討厭我,就沒太主動聯係過她,她也沒跟我說。我一直以為我媽有人陪著,直到今年我第一次和她單獨吃飯,她才跟我說離婚有一兩年了。”


    “一兩年?”許衛東說,“你來我們家沒多久,你媽媽找過你嵐姨,當時都沒提過。”


    “她……找過嵐姨?”原曜錯愕抬頭,嘴唇抿得很緊。


    從生日的手表到主動聯係,那些關心如今想起來有跡可循。他想起他對許願說的話,很多事兒大人其實知道,隻是不說。


    大概晚上十點多,原曜和許願一起出了醫院。


    於嵐貞要值班,走得早,許衛東多待了一會兒,說也得回單位了,還有事情沒處理完。許願如獲大赦,拉著原曜就跑,說要去吃夜宵,吃不飽沒精力學習。


    醫院外的棚改區仍有不少未搬走的人家,十幾年前的院落,總是有一些空出來栽花種草的地方。


    花盆旁,澆水壺掛在籬笆上,才澆過的泥盆邊緣有細細水流,往不遠處地勢低窪的井蓋積水。


    許願的鞋尖踩到水,便下意識朝水流的來處看去。


    他看到那一大片花盆裏栽的植物,綠油油的,花骨朵尚小、飽滿,一粒一粒,又或者說未完全長成花。


    恍然間,他覺得這花越看越眼熟,捏緊書包的帶子,問原曜:“你認得出麽,這是什麽花?”


    “認得出。”


    順著許願的眼神望過去,原曜啟唇,語速緩了緩,“是梔子花。鳳凰山開過的。”


    “我記得花期是在五六月份,還有一兩個月,”許願說,“等到了夏天,花就開了。是吧?”


    那成片的綠色將原曜驟然拉回十多年前的某個時空。


    他怔了怔,過往車輛和人群已然化作背景板,場景回溯到那年社區街道裏滿目的雪白與蒼綠,還有不算寬闊的小路,以及午後陽光下一個個奔跑的身影。


    想到此處,他把眼神挪回許願身上,眼前身形頎長、麵容姣好的少年似乎和那些搖曳的花瓣重合了。


    “對啊。是夏天。”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願願(默默畫餅:將來我也要給他買大鑽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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