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麵波光粼粼,譚阡又想起了新聞裏的搜救畫麵,海麵上也是這樣粼粼的金光。她喜歡大海,海納百川,博大包容,有那麽多寫大海的歌,寫海浪聲讓人平靜,寫海能帶走煩惱,帶走悲傷,但海也帶走了她的弟弟,她不知道以後看見大海時還會不會想起“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陳博涵來見她,他是來請罪的,滿臉寫著愧疚,可誰又有資格怪他呢?陳博涵應該是除了父母以外,譚陣防得最死的一個人,連家人都不知道的事,要怎麽去怪一個外人。


    “我以為他們即使有過什麽,也早就過去了。”譚阡說,“畢竟都三年了。我沒想到他在我麵前都能偽裝得這麽好。”


    陳博涵心情即震驚又複雜,安慰她:“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


    譚阡沉沉歎息:“那是怎樣?他們隻是碰巧在一架飛機上嗎?你信嗎?”


    陳博涵沉默。


    譚阡問:“夏倩的事譚陣知道嗎?”


    陳博涵隻得說:“我之前和他提過,不過我也不知道他那時心裏怎麽想的。”現在自然都知道了。


    譚阡說:“這件事不能讓我爸媽知道。”


    陳博涵點頭:“當然,我懂。”


    陳博涵如此善解人意,譚阡卻隻覺得荒謬,仿佛連外人都知道,對他們這個家族來說,譚陣與夏倩聯手演的這一出荒唐戲,是一件比譚陣去世都更嚴重的事。


    “你呢?”陳博涵問她,“你還好吧?”


    譚阡點點頭:“我挺好的,就是小區那兒好多記者紮堆,不太想回去。”


    記者不過是借口,藍田郡的物業管理水平是一流的,記者不太可能堵到家門口,偶爾那麽一兩個溜進來在別墅外打轉的,打個電話給保安也會立刻被驅逐。她最不想麵對的不是記者,隻是真話說出來未免太可悲,但她真的受不了家裏難耐的氣氛,如果隻是全然的悲傷也就罷了,可那裏麵還夾著難堪和遷怒。


    但家還是得回的,陳博涵說要送她,大概是擔心她的狀態,譚阡婉拒了。陳博涵說:“那些記者可能認得你的車。”


    “你的車他們不也認得嗎?”譚阡說,她提起挎包,她都想好了,“放心,我坐出租車回去。”


    ***


    藍田郡的大門外沿路停滿了車,往常雖然也有車停在外麵,但今時今日這番車馬如龍的情景,委實令人歎為觀止。


    出租車躲過記者的鏡頭進了小區,譚阡放空自己看著窗外,景色越是熟悉,她心裏越是堵得慌。不想沾家,但沒辦法。


    “是這兒嗎?”


    司機回頭叫她,她回過神,坐起身來:“對,謝謝。”


    付了錢下了車,朝別墅大門走去,卻迎麵撞見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介平安轉身看見她也有些意外,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說:“我想來看望一下你媽媽,但你們家阿姨說她不在家。”吃了閉門羹,這位名導演顯得有些尷尬,“你是譚陣的姐姐譚阡吧,我是介平安,以前和你媽媽是一個劇團的。”


    對譚阡來說這些過往早就不是秘密,所以看到介平安她雖然意外,但並不吃驚。


    《穩定結構》上映那天是她陪母親一起去看的首映場,母親本來心情很好,她去取票回來,卻見母親盯著電影海報在看,表情有些晦暗。她走過去,聽見母親說:“導演是介平安嗎?”


    像是在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


    她有點詫異母親這麽問,介平安作為導演在業內雖說名氣不菲,但絕非那種報出名號便讓人如雷貫耳的大導演,母親平時都不怎麽關注娛樂圈,連隋輕馳她一度都隻認得名字認不得人,更別提介平安了。但眼下她卻從母親的語氣裏品出了幾分熟稔,納悶地問:“媽你知道介平安嗎?”


    母親搖了搖頭,什麽都沒再說。


    電影開場,當譚陣以一副落拓的半長發造型出鏡時,譚阡有些警惕地看向身邊的座位,母親的神色果然不太好。


    譚陣在這部電影裏毀形象毀得有目共睹,觀眾的驚奇伴隨著母親的難堪,但譚阡還是萬萬沒想到它會是這樣一部電影,會是這樣一對兄弟。當不知道第幾次,銀幕上出現譚陣抱起雙腿癱瘓的盛野的畫麵時,母親終於受不了,鐵青著臉起身離席了,她也隻好跟了出去。


    她沒有問母親離席的原因,回去的車上她們誰都沒有說話,但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電影裏那些鏡頭,觸到了她們的底線。


    介平安的功力真的了得,幾乎沒有一處逾越的畫麵,但譚陣抱起盛野的每一個鏡頭,都看得人心亂如麻。觀眾屏息的氛圍更加深了這份心亂,好像每個人都心照不宣,每個人都願意為了這對兄弟守口如瓶。


    那些不對勁湧來時,譚阡起初覺得是因為盛野的神情舉止中透著對譚陣的依戀,也努力說服自己,都是情有可原的,這是弟弟對哥哥的依戀,更何況是他們這樣相依為命的兄弟。就算……就算盛野在拍戲時對譚陣有過短暫的心動,那也隻盛野單方麵的多情,不能說明什麽。


    是單方麵的吧,當她產生這樣的想法後,就會忍不住又去看譚陣,會想從譚陣身上求證,不知不覺被導演牽著鼻子走。而譚陣的眼神又總是藏在他低垂的眉眼下,藏在燈光打下的陰影中,人們想要捕捉他的情緒總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觀眾就隻能去別處尋找,於是攝影機又拍譚陣的手,他抓著盛野的手,抱住盛野的手,安撫盛野的手……那隻手竟也看得人臉紅心跳,如同譚陣的第二張臉。


    譚陣的一雙手從小就比同齡人更大一些,小時候還因為這個被鋼琴班的老師看好,因為手指一打開就能比同齡人多跨兩三個琴鍵,而這一次介平安讓觀眾看到,假如手真的是人的第二張臉,那麽譚陣的情緒在他擁有的這一雙比尋常人更寬大的手上,隻會更無所遁形。


    他扶住孔星河的腰時,打開的手掌就像鷹的翅膀,有美好又堅定的弧線,他抓住孔星河的手腕,你會覺得那隻右手像紮得很深的樹根,誰都沒法讓它鬆開,他把孔星河從輪椅上抱起來,那一雙手蓄滿他身體全部的力量,去承受孔星河身體的重量,他將孔星河慢慢放下,手背貼著對方身體離開的軌跡都像在訴說某種情緒……


    如果她隻是個來觀影的外人就好了,她會承認這些鏡頭真的都是美的。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她忽然醒了,迷迷糊糊聽到母親在陽台上講電話,情緒有些激動,她有點擔心,拉開臥室陽台的門,母親的臥室在她斜上方,門一拉開,聲音頓時清晰起來,她才聽見那竟然是在給介平安打電話。


    母親居然認識介平安嗎?


    那一通電話儼然是在指責,母親的聲音被別墅四周的寂靜凸顯得有些尖利,她說:“你為什麽要讓譚陣拍這種片子?你是要毀了他嗎?”


    母親不喜歡譚陣以這種形象拍這種曖昧的片子,不是不可以理解,但這樣的反應未免有些過激,而母親認識介導的事家裏竟然沒有一個人知情,那譚陣知道嗎,譚阡不禁想。


    介導幾乎沒插上話,在一連串的發難後,母親終於沉下聲來,質問電話那頭的人:“我第一次見那孩子就覺得麵熟,他到底是誰?”


    這句話冷靜得像一句訊問。不知道介導說了什麽,母親一下就沉默了,這陣沉默最終被一聲更咽打斷,譚阡聽見母親抽噎著說:“都這麽多年了,你們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我是對不住他,但是這一切和我兒子沒關係吧?”


    她聽得震驚不已,抬頭看去,母親撐著露台扶手的身影起伏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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