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平安老愛拍一些挑戰觀眾接受力的題材,他喜歡發掘大都會裏不光鮮亮麗的角落,鏡頭永遠對準那些粗糲的、市井的、甚至不堪入目的細節,像是《穩定結構》裏那棟破破爛爛的筒子樓。也有一些電影愛好者和毒舌影評人說他作為一名導演,極度缺乏美感,說他熱衷耗子視角,陰間濾鏡。


    譚陣要拍《穩定結構》的消息一傳出,大家都喜聞樂見看介平安能把譚陣糟蹋成什麽樣,果不其然譚陣在這部片子裏光環全無,後期甚至連下巴上的一圈青茬都要被保留,樓穎聽盛野說,在片場介平安甚至嫌譚陣頭發太幹淨了,在地上抹了一把灰直接擦到譚陣頭發上。譚陣的助理說譚陣下巴上的胡茬已經影響顏值了,要求修剪一下,被介平安爆粗罵跑了。他就是要拍譚陣頂著大太陽,領口一圈汗,頭發出油的狼狽樣子,譚陣要洗手,他攔著不讓洗,要重新紮一下頭發,他攔著不讓紮。


    後來連盛野都受不了,在視頻裏和她抱怨:“難怪這片子他要請譚陣哥呢,除了譚陣哥這樣脾氣好到炸的明星,誰受得了他!”


    要不是譚陣長得確實帥,用耗子視角和陰間濾鏡也達不到毀掉他顏值的效果,估計這片子一上映就要被譚陣的粉絲噴。


    但如若不是介平安這樣的嚴要求,也不會有這樣真實的嚴飛。


    樓穎記得有一個場景裏嚴飛洗手,他洗手的動作已經全然不見那日譚陣的影子,沒有了清洗手腕的動作,連腕上戴表的那個位置都被妝蓋住,看不到戴過腕表的痕跡。他洗得快而用力,水濺濕他的胸口,他恍若未覺。


    樓穎此前隻看過介平安一部片子,是和生病的盛閆峰一塊兒去看的,就是那部《地下樂隊生存實錄》,影評人評價的所謂耗子視角和陰間濾鏡,雖說誇張了一點,倒也不算無中生有,那片子取景拍攝大半都在晚上,拍的是地下樂隊,還真兢兢業業地拍出了“地下”的樣子。


    但《穩定結構》是稍顯不同的,鏡頭一切到孔星河,就青春明媚得不像介平安拍出來的。孔星河是優等生,但是人緣好,他會幫人作弊,靠這個賺點兒小錢,寒暑假會給鄰裏的小孩補課,也能賺一些,一般不大的開銷,他都盡量不找嚴飛。每天孔星河騎著那輛單車上下學,耳機裏永遠放著喜歡的歌,那些歌聲夾在吵鬧的市井背景音裏,像一條隱形的小溪,滌蕩著人們的視覺、聽覺。


    樓穎記得孔星河最後一次騎著單車的那個長鏡頭,少年騎車的背影沿著朝霞之下的街道遠去,班卓琴的伴奏中,歌聲還在唱著:


    soisneakouttothegardentoseeyou


    於是,我偷偷地到公園去見你


    wekeepquietcausewe''redeadiftheyknew


    我們保持低調因為被他們知道的話我們就死定了


    socloseyoureyes


    所以請閉上你的眼睛


    escapethistownforalittlewhile*


    從這個城逃出去哪怕隻是短暫的一會兒*


    ……


    然後突然“砰”的一聲,歌聲戛然而止。白襯衣的少年和自行車倒在了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歌聲沒有了,畫麵裏隻留下一片死寂的朝霞。


    明明銀幕畫麵是靜止的,但那一刻樓穎覺得那片天好像都跟著一震,顛倒了角度。


    ***


    孔星河的病確診後,嚴飛辭掉了餐館的工作,開始跑外賣。有一個片段,是譚陣在狂風暴雨中送外賣,結果車子在雨水中打滑,翻倒在路邊,那一下車子幾乎被水花淹沒,放映廳裏所有人應該都和她一樣提起了一顆心,因為下一秒就看見一大股紅色從譚陣小腿褲管下滲出,混流進一地雨水裏。譚陣爬起來,隻低頭看了一眼受傷的小腿就沒再管它,他扶起車,查看車後的外賣,外賣奇跡般的好好的,隻麵上那一盒漏了些油出來。


    那一單送到後,客戶打開發現口袋裏漏了油,蓋子上也有油,便質問他,譚陣喘息著解釋路上車子磕碰了一下,但食物沒受影響,然而客戶並不買賬:“那我怎麽知道你不是打翻了給我重放進去的?你這樣讓我怎麽吃?!”


    譚陣看了那盒燒烤片刻,說:“要不這單我退給您吧。”


    客戶想了想,挑眉說:“那行吧。”


    譚陣拿出手機時,客戶轉身將燒烤提進了屋,譚陣看了他一眼,說:“燒烤我要帶走。”


    客戶頓時火了:“你憑什麽帶走?!你自己送成這個樣子,我沒投訴你算好了!”


    “不是你自己說這個樣子也不能吃了嗎。”譚陣平靜地回道。


    “是……是啊!”客戶氣急敗壞,“我是不能吃了啊,我給別人吃不行啊?!”


    譚陣麵無表情收起手機:“你給別人吃,那這單我就不退了。”


    客戶開始破口大罵,把那盒燒烤拎出來,直接扔在了譚陣身上:“拿去吧窮鬼!那幾個錢我也不要了,送給你當棺材本!”


    他罵得太大聲,隔壁的房門都打開了,一對父子探頭出來,大人不耐煩地問這麽晚了在吵什麽,那男孩卻看到了譚陣的腿,驚呼:“啊呀他流血了!”


    這下所有人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跡。


    刹那間樓穎好像明白了介平安為什麽執著於讓譚陣出演嚴飛。因為隻有譚陣來演這個角色,才會產生如此巨大而揪心的反差,會讓銀幕前每一個觀眾扼腕感慨,為什麽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一個是現實中的大明星,另一個卻苟延殘喘地生活。


    嚴飛就是在那天在醫院的急診處邂逅女主角謝麗的,謝麗是一名實習護士,為他包紮傷口時還掉了眼淚,她說不是因為嚴飛,是因為嚴飛讓她想起了自己。她說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嚴飛臨走時謝麗叮囑他傷口還需要來上藥,嚴飛隻點了下頭,謝麗像是猜出他的想法,追出去,喊住他,對他說:“你一定要回來上藥,你這個傷口有點深,需要處理的,”她壓低聲,說,“你來了就直接來找我,我幫你處理傷口和包紮,不收你錢。”


    嚴飛的臉色當時有些不好,這個女孩的話戳中了他的痛處,他說了聲:“不用了。”


    ***


    嚴飛的處境,孔星河都看在眼裏,他和嚴飛說不想去學校了,嚴飛沒同意。連在醫院裏聽到噩耗時都沒有掉一滴淚的孔星河,在那個夜晚徹底崩潰了,他喊道:“我現在再去學校還有什麽意義!說不定什麽時候我的手就不能動了,腿也不能走了!”


    嚴飛握著他的肩膀,說:“什麽都沒有意義,孔星河,但你的人生不能夠斷在這裏,醫生說過,運氣好你還能活五年,六年,就是七年八年也不是不可能,”他說,“我現在就讓你一個人待在家裏,你就會胡思亂想,會覺得什麽都沒意義了。去學校有什麽意義,我也不知道,但你現在還能走,還能跑,還有時間,他們都在經曆的事,你要讓它就斷在這裏嗎?你要放棄考大學,放棄和我一起攢錢換新房子嗎?”


    坐在床邊的孔星河埋著頭更咽,他的背蜷縮著,像一件縮了水的,皺巴巴的衣服:“我都不敢去想這些……”


    “你可以的,”嚴飛沉聲道,“這個病並沒有剝奪你做夢的權利。”


    孔星河搖著頭,泣不成聲:“可我一個都實現不了啊……”


    “不是實現不了,隻是有點難,”嚴飛說,“但夢本來就是這樣的。”他蹲下來,抬頭看著哭泣的少年,“就像我,我小時候也夢想過有一天我媽會來找我,把我帶走,我想過變得有錢,想過有一個幸福的家,我想著這些事,我不管它實不實現得了,我也要去想,你的夢難道比我的更難實現嗎?”


    孔星河抬起頭,臉上淚水不停往下掉,他看著這個同一個媽媽所生的哥哥,這可能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無意間留給他的最好的饋贈。


    “我好怕啊,”他說,嘴唇簌簌顫抖,“我好怕啊哥……”


    嚴飛靠過去,將自己的額頭靠在孔星河額頭上,低聲道:“不怕,哥在這裏。”


    “我怕我拖累你,我怕你嫌棄我……”


    “不會的,不會的孔星河,你相信我。”


    他們靠在一起,皮膚相貼,呼吸糾纏,鏡頭裏有什麽呼之欲出,但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傷裏,每個人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筒子樓的居民又等了幾輪春夏秋冬,房子依然不見要拆,而孔星河的病情在堅持了快兩年後還是惡化了,他的雙腿不能再行走,隻能依靠輪椅。


    上下輪椅的時候嚴飛有時會幫他,樓穎看到那些盛野被譚陣抱起來的鏡頭,在清晨,在夜晚,在大雪天,在酷暑天,隔著彼此溫暖的衣物,亦或者滾燙的皮膚貼著彼此。他們起初會說話,會開玩笑,會打趣,後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這樣的鏡頭總是沉默而緩慢,但又執著而反複地進行著。


    其實到這時已經有什麽在警告她了,但她還是說服自己這是孔星河和嚴飛,這是在拍電影,是導演要讓他們這樣演的,而放過了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某個念頭。


    謝麗代替生病以前的孔星河,成為了這部片子裏的暖色。孔星河不能再騎著單車馳騁了,他的世界靜止了,他在這個靜止的世界裏觀察著自己的哥哥,也觀察這個走進嚴飛生命中的女孩。他說出來的話變少了,但沒有說出來的話像海一樣狂漲著。每一句內心獨白,都是對哥哥和謝麗滿滿的祝福,隻是每一句都讓人傷感。


    有一天早上孔星河獨自醒來,嚴飛跟謝麗去城郊進貨了,屋裏隻有他一個人。片子裏拍得很隱晦,依稀還被剪掉了一些鏡頭,但影院裏大家還是看出來了,孔星河晨bo了,他坐在床上,沒有辦法去任何地方,腿已經大半失去知覺,那裏卻有了反應。鏡頭裏他一個人久久地坐在床上,低頭垂淚,明明是這麽少兒不宜的情景,卻因為或許是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讓放映廳裏彌漫著低沉的哭聲。


    樓穎也哭了,看盛野的話劇時她也哭過,可是果然譚陣沒有說錯,電影的鏡頭語言給她完全不同的體驗,她難過極了,為孔星河難過,為嚴飛難過,為盛野難過,也為譚陣難過,難怪盛野很難走出來,連她都快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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