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唐不離從小被當做男子養大,玩遍京城受盡追捧,招貓逗狗慣了,一向不遵循什麽男女大防。


    饒是如此,她也覺得那腦子一熱的挑逗離譜得很。


    為何要親周蘊卿?


    為何要跑?


    為何一回想起周蘊卿當時的望過來的眼睛,她就尷尬得想哐哐撞牆?


    唐不離不是個擅長逃避的性子,她決定同周蘊卿解釋清楚,將此事徹底揭過。


    第二日取寫好的《詞義》感悟,唐不離留下來多說了兩句。


    “昨日那樣……是我不對,我就想逗逗你,看你是否真的如你說的那般心性堅定。”


    為了表明自己並無其他心思,唐不離頗為豪爽地拍了拍周蘊卿的肩,“反正你一個大男人也吃不了虧,別放在心上。”


    周蘊卿被拍得懸腕不穩,筆尖在宣紙上頓下一個明顯的墨漬。


    他淡然地換了張紙,“嗯”了聲。


    見他依舊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靜,唐不離如釋重負,眉開眼笑道:“那這樣說清楚啦!以後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誰也不許再提此事!”


    說罷拿起已寫好的功課,哼著小曲心滿意足歸去。


    一切仿佛又回歸了往日的悠哉快樂。


    若有懂文墨的貴女做東設宴,唐不離便會帶周蘊卿一同會客,給不學無術的自己充當門麵。


    可唐不離未曾想到,寒門中人沒有閑錢附庸風雅,讀書作文時周蘊卿尚能遊刃有餘,一旦涉及高門貴胄的禮儀便現了原形。


    仆從端來漱口的茶水,他卻一飲而盡,連奉茶的婢子都掩唇取笑起來。


    周蘊卿坐在衣著光鮮的貴人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唐不離最是護短,她帶過來的人,怎能允許旁人取笑?


    她喝退了奉茶的小婢,回府之後,便下定決心教周蘊卿品酒煮茶。將來他若真能入朝為官,躋身上流,也不至於被人輕視取笑了去。


    怎奈周蘊卿酒量奇差,才飲了半杯就上頭,口若懸河喋喋不休。


    唐不離在被迫聽了他一個下午的《本朝刑律案典》後,頭疼欲裂不知身處何方,隻好決心放棄教他品酒,轉而專攻茶道。


    她手把手教他宦官人家的應酬禮節。


    品茶之事周蘊卿倒是學得極快,不出一旬便能辨出各色茶種優劣,以及宴飲時的烹茶之道。


    唐不離喜歡看他煮茶的模樣,風流蘊藉之態,賞心悅目得仿若真正的世家公子。


    然而好景不長。


    周蘊卿很快得知並非唐府正經的書吏,他日日抄錄、撰寫的東西,是唐老太君布置給孫女的功課。


    “鄉君曾許諾,不會讓我做違反道義之事。”周蘊卿義正辭嚴。


    “我不想抄書,請你來抄,你情我願之事如何算違反道義。”


    唐不離對周蘊卿鑽牛角頗為不解,“難道我不想做菜,請個廚子做菜,你也說我違反道義?”


    “修身明禮,怎可與口腹之欲相提並論?”周蘊卿固執道。


    唐不離說不過他,有時候她真是受不了這小郎君的古板冥頑。


    “不幫就不幫,幹什麽冷冰冰訓人?”她擰眉嘀咕。


    兩人的第一次爭執,以不歡而散告終。


    (五)


    祖母病了。


    老人家突然暈厥的時候,唐不離正在瓦肆看百戲。從滿頭大汗的仆從嘴裏得知消息後,她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天崩地陷。


    趕回府,老太太剛服了藥睡下,唐不離直到現在才有機會仔細審視這個堅忍的老婦。


    原來,祖母已經這樣老了。


    她鬢發銀白,臉頰沒了往日的富態紅潤,躺在榻上都看不出身形起伏的輪廓。這個中年喪夫又喪子的強悍婦人,捱過半生風霜,以一己之力撐起偌大的唐公府,卻倒在了年邁體衰的詛咒之下。


    有時候,被迫長大隻是一夜之間的事。


    老太太病了,府中諸多大事都壓在了唐不離肩上,焦頭爛額。


    她也是自己掌事了才明白,唐公府沒有實權,維持府中上下龐大的開銷實屬不易。


    偏生她不懂事,就連養一個抄書的書生都恨不能一擲千金。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平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東西,她害怕祖母和夢裏一樣會撒手離去。


    “乖孫,這幾日苦了你了。”


    唐老太太輕撫著孫女的臉頰,虛弱歎道,“自你祖父大去,我獨自一人將你父親拉扯大,看著他入朝為官、娶妻生女。後來你父親病逝,兒媳也隨著去了,我又將你拉扯大……唯一的遺憾,就是沒來得及給你定門好親事,風風光光看著我的孫兒出嫁。”


    祖母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苦澀的藥香縈繞,酸澀了唐不離的鼻根。


    “祖母鬆齡鶴壽,不會有事的。”


    唐不離攪著湯藥,澀聲道,“隻要祖母能好起來,抄多少書、多少經文我都願意,再不弄虛貪玩。”


    “好孩子,有你這句話祖母就放心了。”


    老太太目露慈愛,慢慢地道,“你比不得那些有父母兄弟撐腰的官宦子弟,以後切記要安分守己,再不可和外男任性胡鬧,授人以柄……明白麽?”


    唐不離知道老太太是聽說了周蘊卿的存在,故而出言提醒。


    她心中酸澀,用力地點點頭:“孫兒明白。”


    老太君生病,府中捉襟見肘。唐不離打算留下那些忠厚老實的仆從,其他下人能遣散則遣散。


    其中,自然有周蘊卿。


    七夕鵲橋相會,傳聞這日將心願寫在天燈上,便可順著銀河傳達上蒼。


    唐不離於望仙樓設宴,邀請了虞家兄妹一同放天燈祈福。


    她將周蘊卿也帶了過去,一則寫一百盞祈願燈需要大量人力,二則今日過後,她就不能再資助周蘊卿了,算是告個別。


    畫橋之上,唐不離執著火燭,將寫好的天燈一盞一盞點燃。


    每點一盞,她便在心中祈願祖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起風了,來不及點燃的天燈被吹得滿地翻滾,手忙腳亂間,忽見一雙指節修長的手從身後伸來,替她攏住了險些熄滅的火燭。


    周蘊卿什麽話也沒說,撿起地上吹落的天燈,遞給她點燃。


    兩人無聲配合,天燈如螢火飛向天際,匯成橙色的光河。


    “周蘊卿。”


    唐不離還是開了口,摳著雕欄的邊沿道,“我以後不能留你抄書了。”


    周蘊卿轉過頭看她,似乎不解。


    風吹動他泛白的衣袍,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飛去。


    “反正……反正你不喜歡我弄虛作假,我也不喜歡受人管束,不若好聚好散。”


    唐不離一口氣說完,不知為何,沒敢看周蘊卿的眼睛。


    她驕傲慣了,直到此刻也不願承認自己捉襟見肘的落魄。


    她很想再說點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


    第二日,唐不離置辦了筆墨紙硯並一套古籍,連同碎銀仔細包裝好了,去給周蘊卿送行。


    幹淨的房舍中翰墨飄香,周蘊卿背對著她,如往常那般在牆上書寫賦文。


    “周蘊卿,你收拾東西走吧。”


    唐不離清了清嗓子,將懷中的包裹輕輕擱在案幾上,“這些東西送給你,權當是我們相識數月的餞禮。”


    周蘊卿筆走龍蛇,飄逸的行書漸漸變成行草,力透紙背。


    他那清雋的身軀中,似乎有暗流在激迸翻湧,化作翰墨一瀉汪洋。


    “周蘊卿,我走了!”


    唐不離加大了聲音,見男人不語,她又幹巴巴補充道,“你以後,會很有出息的!”


    周蘊卿依舊沒吭聲,隻是垂頭在瘋狂地寫著策論,行草已變成了狂草。


    白紙剝離,飄落一地,他渾然不覺,繼續在牆上書寫。


    唐不離等了會兒,猜想他大概是不會開口說話了,撇撇嘴垂頭離去。


    直到唐不離的腳步聲遠去,周蘊卿才像是年紀失修的機括般猛然停下。


    早已幹枯的毛筆分叉開裂,如雜亂的野草般頓在牆上,留下碩大的一抹枯筆。周蘊卿的眼睛孤寂而沉默,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未完成的賦文前,久久沒有繼續。


    寫不出。


    他寫不來。


    枯筆墜在地上,他後退一步,徒勞地捏了捏鼻梁。


    (六)


    周蘊卿走了。


    空蕩的房間收拾得很幹淨整潔,唐不離的餞別禮仍安靜地躺在案幾上,除了他自己的兩套衣物和筆墨紙硯,沒有多帶走一樣東西。


    唐不離望著那篇未完成的狂放賦文,滿牆墨跡戛然而止,沒由來惋惜。


    她要應付的事著實太多,很快將周蘊卿拋諸身後。


    漸漸的,那抹青色孤冷的身影在她心中淡去了痕跡。


    沒多久,祖母托人多方打聽,做主給唐不離定了一門親事,求娶之人是太傅之孫陳鑒,據說是個孝順懂禮的世家子弟。


    唐不離不想嫁人,擔心自己如同以前夢見的那般嫁給一個徒有虛名的酒囊飯袋,可架不住老太太時日無多,想看孫女出嫁的心願。


    “太傅之孫,想來家教甚好,應該不是夢裏那個辱罵攝政王的蠢貨吧?”


    唐不離思忖著,隨即反應過來,拍了拍案幾,“唐不離你想什麽呢?那麽荒唐的夢,怎麽可能應驗!”


    何況本朝天子尚在,根本沒有什麽攝政王。


    如此一想,唐不離勉強安了心。


    中秋,虞靈犀大病了一場,唐不離特意登門看望。


    聽聞她與陳鑒定親了,歲歲有些怔愣。


    “阿離定親大喜,我本該高興。”


    歲歲瘦了些,但依舊不損她顏色分毫,輕聲道,“不過聽聞陳鑒此人多情狂妄,聲名不正,還需三思才是。”


    很快,歲歲的話就應驗了。


    那日助歲歲去花樓查探消息,迎麵撞上了幾名油頭粉麵的世家公子,其中就有唐不離的未婚夫陳鑒。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一想到自己要嫁給這樣的人,想起夢裏自己無辜受累、卑微求人的下場,唐不離便氣不打一處來。


    反應過來時,她手中的長鞭已朝陳鑒劈了過去。


    陳家咽不下這口氣,以“有失婦德”唯由,當眾與她退親。


    一時間,唐不離“母老虎”“女霸王”的諢名流傳開去,淪為笑柄。


    唐不離本人並不在意,誰敢當著她的麵取笑,她便用鞭子抽誰,絕不吃虧。


    她唯一擔心的,是祖母會失望。


    “抱歉,祖母。”


    唐不離跪在榻前,低下了頭,“孫兒又將事情搞砸了。”


    “不怪你,乖孫。怪祖母識人不清,被人誆騙。”


    老人家笑嗬嗬扶起孫女,安慰道,“那樣不幹不淨、表裏不一的後生,不要也罷!即便乖孫不抽她,祖母也要替你抽他!”


    意料之中的訓斥並未到來,唐不離猛然抬頭:“真的?”


    “真的。”


    老太太撫了撫唐不離的束發,慈愛道,“及時止損,乃是幸事。”


    唐不離眼眶一酸,緊緊地擁住了祖母。


    這個外剛內柔的老人還是沒能撐過嚴寒的冬日,於雪夜安然闔眼,駕鶴西去。


    唐不離的天塌了。


    (七)


    老太太下葬後,唐不離的心也仿若缺了一塊。從此世間再無人為她遮風擋雨,她隻能自己磕磕絆絆學著長大。


    仆從來問她,後街房舍中那一整麵牆的墨跡該如何處置。


    唐不離才想起來周蘊卿留下的那半篇賦文,道:“重新刷白便是。”


    仆從領命,唐不離又喚住他:“等等。”


    仆從轉身,唐不離想了許久,歎氣道:“別管了,留著吧。”


    她也不知要留著這麵牆作甚,或許那滿牆狷狂的文字中有鎮定人心的力量,又或許……僅僅是因為塗抹掉太過可惜。


    那篇賦文旁征博引,氣勢磅礴,若寫完,定是萬世傳頌的傑作。


    ……


    唐不離沒想到,周蘊卿高中探花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來找她。


    莫非,周蘊卿是回來炫耀報複的?


    畢竟她當初自恃矜傲,趕走周蘊卿的語氣太過直白了當,不夠圓滑委婉,容易傷人情分。


    對方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而她則是家族式微的落魄孤女,除了揚眉吐氣的奚落外,她實在想不出周蘊卿還有別的理由登門。


    越想越心虛,她索性讓管家將府門關上,避不見客。


    然而已經晚了,探花郎立侍門外,非要見她一麵。


    唐不離沒有法子,隻好強撐氣勢,硬著頭皮出門見他。


    探花郎一身紅袍,麵如冠玉,長身而立,沒有絲毫不耐。


    不可否認,有那麽一瞬,唐不離被他脫胎換骨般的俊俏清朗驚豔到。


    她很快收斂心思,戒備道:“你想幹什麽?”


    她不惜用凶巴巴的語氣掩飾此時的心虛忐忑,周蘊卿有些訝異。


    然後他緩緩攏袖,清朗道:“鄉君資助深恩,周某沒齒難忘。今衣錦還鄉,特來拜謝。”


    說罷行大禮,一躬到底。


    恭敬的態度,給足了唐不離臉麵。


    唐不離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戒備化作茫然。


    周蘊卿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懂,但組合在一起,她卻是不懂了。


    她當初資助他的那些銀子,他不是沒帶走麽?何來的資助深恩?


    (八)


    周蘊卿鋒芒初露,成了新帝麾下的紅人。


    即便是狀元郎初入朝堂,也得從翰林院編纂做起,唯有周蘊卿直接提拔去了大理寺。


    他是個節儉到近乎苛刻的人,常年隻有春秋兩套官服以及幾套會客的常服輪換著穿,不穿壞絕對不裁剪新的。


    是以新帝賞賜的珍寶以及朝廷發放的綾羅無福消受,一應差人送去了唐公府,美其名曰:“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那些綾羅綢緞都是宮裏的上品,著實好看,然而唐不離也著實難安。


    她幾次想拒絕,周蘊卿隻有一句:“我用不上,鄉君若不喜,可變賣贈人。”


    總之,就是不願收回去。


    唐不離實在忍不住了,問道:“你為何要對我這般好?難道就因為,當初我花錢雇你抄書?”


    周蘊卿頓了頓,從書卷後抬起眼來,道:“鄉君每月命人悄悄贈予紙墨書籍,助我科考及第,此等大恩,周某銘記於心。”


    “每月……紙墨書籍?”


    唐不離終於發現了不對:周蘊卿報恩……似乎報錯人了!


    然而真正資助他的人,會是誰呢?


    唐不離思來想去,隻想到了一人。


    “是我以你的名義做的。”


    昭雲宮,美麗的皇後娘娘含笑端坐,告訴她,“我不是和阿離說過麽,周蘊卿這個人非池中之物,可得好好供著。”


    (九)


    虞靈犀似乎早就預料到周蘊卿的風光,以唐不離的名義資助他,有點替好友牽紅線的意思。


    唐不離惴惴難安,總覺得自己是個冒領了恩情的小偷。


    有好幾次,她想將真相托盤拖出,告訴周蘊卿:資助他的人,並不是她。


    然而每次看到周蘊卿那張沉默可靠的臉龐,她的喉嚨就像是堵住似的,說不出口。


    她開始貪戀,開始害怕,當初風風火火、敢愛敢憎的清平鄉君,變成了一個踟躕不定的膽小鬼。


    周蘊卿身邊始終沒有女人,連端茶送水的婢女也無,空蕩冷清。於是唐不離學著做糕點和羹湯,偶爾給忙得顧不上吃飯的小周大人送點溫暖。


    這是她唯一能為周蘊卿做的,隻有如此,她才能抵消那心底的愧疚與掙紮。


    終於在燒了兩次廚房,糕點硬邦邦險些噎出人命後,周蘊卿終於委婉地告訴她:“鄉君不必勉強自己做不擅之事,如常便好。”


    他越是通情大度,唐不離便越是內疚。


    既然自己沒有洗手作羹湯的天賦,那邀請周蘊卿去望仙樓用膳,以酬謝他這些時日的照顧總不是問題。


    用過膳,周蘊卿禮節性地送唐不離歸府。


    兩人騎馬並駕,慢悠悠行著,不知怎的,就去了當初周蘊卿住過的後街客房。


    推開門,塵灰自房梁簌簌落下,斜陽照射的牆麵上,崢嶸的字跡猶清晰存在,訴說筆者胸中的恣意汪洋。


    “這篇賦文千古難得,為何沒寫完?”


    唐不離抱臂站在牆邊,問道。


    周蘊卿與她比肩而站,想了想道:“心不靜。”


    “為何不靜?”唐不離好奇。


    在她眼裏,周蘊卿是那種天塌下來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冰人。


    周蘊卿沒有回答,解下腰間的細長銀鞘,拔-出一看,不是匕首,而是一支筆。


    他竟是隨身攜帶筆墨!唐不離再一次被書呆子折服。


    周蘊卿站在滿牆墨跡前,略一沉思,便開始補寫賦文。


    他寫得很認真,懸腕垂眸,仿佛在做一件極為神聖之事。夕陽的暖色打在他的側顏上,鍍著金光,七分清俊也被襯托出了十分。


    他是這樣的坦蕩清正,清正到令天下宵小汗顏。


    唐不離張了張嘴,再也忍不住了,鼓足勇氣道:“其實,當初資助你筆墨書籍之人,並不是我。”


    良久的寂靜。


    完了完了。


    唐不離瞬間泄氣,慌亂地想:書呆子嫉惡如仇,最厭弄虛作假之人!一定恨死她了!


    (十)


    “那個……抱歉啊,瞞了你這麽久。”


    唐不離沒臉再麵對周蘊卿,匆匆丟下這句話便往屋外衝。


    “我知道。”


    周蘊卿清冽的嗓音傳來,將唐不離的腳步釘在原地。


    她轉過身,睜大眼道:“你說什麽?”


    “我知道那些東西,並非鄉君所贈。”


    周蘊卿總算落完最後一筆,轉身看她,“我登府拜謝那日,鄉君眼裏的驚訝不像作假。想要查明此事,並不費工夫。”


    “你竟是那麽早就知曉真相了?”


    唐不離百思不得其解,“那為何不拆穿我?”


    周蘊卿收回筆,平靜道:“鄉君幫我是情分,不幫是本分。何況當初為我解圍,教我禮儀酬酢,雪中送炭提供吃住照拂的,的確是鄉君,不是嗎?”


    何況,清平鄉君惴惴難安,想盡法子回贈他的模樣,的確有趣。


    這是他心底的秘密,永遠不會說出口。


    一番話說得唐不離百感交集,一顆心仿佛從崖底直飛雲霄。


    霎時間,世界都仿佛亮堂起來。


    這個男人,真是該死的古板,該死的誘人!


    唐不離那顆招貓逗狗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她心髒砰砰直跳,隻有一個念頭:她想將周蘊卿不近人情的清冷外殼剝離,逼出夢裏那副麵色緋紅、禮教崩壞的模樣。


    “小周大人沒有妻室吧?”唐不離向前一步。


    驚異於她話題轉變如此之快,周蘊卿略一怔愣,隨後誠實點頭:“不曾。”


    “你如今可是香餑餑,那麽多權貴想與你結親,為何不肯?”


    唐不離又向前一步。


    “不喜。”周蘊卿答。


    “那些給你說媒之人都快將門檻踏破,你定是很苦惱。”


    “是。”


    “我亦苦於媒人糾纏,既然我們所煩之事是同一件,何不聯手?”


    “如何聯手?”


    入套了。


    唐不離再向前一步,幾乎貼著周蘊卿的胸膛,驕傲笑道,“我們成親,堵住悠悠眾口,如何?”


    周蘊卿略微繃緊身形,垂眸看她。


    唐不離從斜陽入戶等到餘暉收攏,直至嘴角的笑幾乎快掛不住了,也沒等到周蘊卿的回答。


    (十一)


    唐不離睜著一雙疲青的眼,在榻上輾轉了一夜。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大概被拒絕了。


    她婚事不順,連退親都被退過了,被拒絕一次也無甚大不了的……


    可拒絕她的是周蘊卿哪!一想起書呆子那張無動於衷的臉,她便心塞。


    罷了罷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與其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如去看看別的樹杈。她好歹有個鄉君的頭銜,姿色也不差,還怕招不到贅婿不成?


    唐不離握拳安慰自己,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片刻,又頹然栽入被褥中……


    還是心塞,沒勁。


    渾渾噩噩過了半日,便聽侍從笑著稟告:“鄉君,小周大人來了。”


    唐不離倏地從椅中站起,見到那道熟悉清俊的身形跨進門來,她又慢慢坐了回去,抱臂哼哧道:“你又來作甚?”


    “周某回府思索許久,昨日鄉君所問……”


    “打住!”


    唐不離抬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惱羞道,“你昨日拒絕一次已是夠了,本鄉君並非死纏爛打之人,你不必登門再羞辱一次。”


    聞言,周蘊卿眸中掠過一絲訝異。


    “我何時拒絕了?”他問。


    一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唐不離便壓不住心火,色厲內荏道,“你沉默不語,不就是回絕的意思嗎?裝什麽無辜。”


    周蘊卿沒有辯解,隻是將手中的卷軸打開,嘩啦啦鋪平在案幾上。


    那卷軸足有四五尺長,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唐不離本不想理他,又實在好奇,斜著眼瞥著卷軸道:“什麽鬼東西?”


    “婚書及協議。”


    周蘊卿簡潔道,“我並非不願,隻是不善言辭,不如寫下來。”


    唐不離心髒倏地一跳,盛氣淩人的語氣也低了下來,吭哧道:“所以你昨晚上,就在寫這個東西?”


    “是。”


    周蘊卿道,“結親並非兒戲,需約法三章。”


    什麽呀!


    不相信她就別成親,還整什麽協議……這麽長的卷軸,這麽多的字,哪是約法三章?起碼得三百章了吧!


    “拿來我看看!”


    唐不離踱過去,俯身看著卷軸上的小字,念叨道,“夫周蘊卿,妻唐不離……”


    才念了兩行,唐不離便臉頰發熱,瞪他道:“八字沒一撇,誰是你妻?”


    便跳過前幾行,從正文開始:“婚前男贈女嫁妝不少於萬貫,婚後無論何種理由,皆不可收回;婚前女之家產,為女方獨有,婚後無論何種理由,男皆不可挪用;婚後男有不妥失儀之處,女可訓導,男不得反駁;婚後當相敬如賓,不允和離納妾,如若執意違犯,男淨身出戶……”


    唐不離從頭掃到尾,又從尾掃到頭,發現不對勁。


    “這協議上,為何隻約束了男方?”


    “這種事,本就是女方吃虧。”


    周蘊卿頓了頓,繼而道,“何況,我已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最後一句話,咬字極輕。


    唐不離並未聽見,仍捧著協議研究,狐疑道:“這東西,不會是哄人的吧?”


    天下哪有掉餡餅的事?哪有男人毫不圖利,願將家產私財、乃至話語權全交給妻子掌控的?


    “此卷有公章,受律法庇護,自然不會作假。”


    “你還找府衙公證了?哪兒?”


    對於鑽研律法、鐵麵無私的小周大人來說,做一份誠意滿滿的結親協議當做聘禮,並非難事。


    他向前一步,從唐不離身後伸指,點了點卷軸最末尾的紅章:“這裏。”


    他的臂膀從身旁掠過,清冽的嗓音落在耳側,唐不離頓時耳根一麻,忙臊著臉起身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


    周蘊卿直身頷首:“若無異議,請鄉君簽字。”


    兩人的名字並排落在卷軸末尾,按上鮮紅指印的一瞬,唐不離恍若做夢。


    “所以,我們就算定親了?”她喃喃道。


    “理論上是,不過三書六禮,斷不會少。”


    周蘊卿看了許久,方極為珍視地卷起卷軸,雙手遞給唐不離,“結發為夫妻,還請鄉君多多照拂。”


    唐不離接過卷軸拋了拋,複又穩穩接住,得意道:“看你表現,若待我不好,本鄉君是能讓你淨身出戶的!”


    “當然。”


    周蘊卿垂眸,遮住了眼底輕淺的漣漪。


    若唐不離此時抬眼,就該看到冷若冰山小周大人眼底,是怎樣明朗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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