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迎戰北境燕國,驅外敵平邊境。


    四月中,虞家父子奉旨領兵出征。


    長龍蜿蜒,隊伍最前的虞煥臣一身白袍銀鎧,胸口貼著妻子所贈的護心鏡,手中扶持的戰旗在風中獵獵張揚。


    這麵戰旗,是臨行前歲歲親手遞給他的。


    十七歲的妹妹一襲織金鳳袍立於宮門下,眉目明麗澄澈,噙著笑對他說:“斬敵祭旗,靜候父兄凱旋。”


    虞煥臣知曉,她要讓敵人的血染透戰旗,讓疲敝已久的王朝震懾四方。


    她要讓虞家借此機會立功揚名,永遠屹立於朝堂之上。


    多麽宏偉的願望!


    當初妹妹與天下最危險的男人互通心意時,虞煥臣曾心懷憂慮。


    他告訴妹妹,希望她永遠不要卷入權利的漩渦。


    而今方知,竟是錯了。


    歲歲有淩駕於權力之上的勇氣與眼界,不知不覺中,由懵懂少女變得璀璨耀眼,光芒萬丈。


    既如此,虞家願做星辰拱衛明月,永遠守護在她身後。


    永遠。


    初夏在潮熱的雨水中悄然來臨,虞靈犀遷了宮殿。


    坤寧宮畢竟是馮皇後住過的地方,寧殷每次來都頗為嫌棄,正好昭月宮收拾好了,她索性搬了過去,更寬敞也更安靜。


    雨下得這樣大,不知父兄出征的隊伍到了哪裏了。


    戰爭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可若不立威,往後數年乃至於十數年,定會騷亂不斷不得安寧。


    仗要打,民心也要收攏,虞靈犀花了一晚上與寧殷“徹夜交流”,總算減了百姓三年賦稅,恩威並施才是長久之道。


    隻是如此一來,國庫便略微緊張,裁減宮人節省下來的銀兩並不夠龐大的軍費開支。


    瑞獸爐中一線白煙嫋散,宮婢輕輕搖扇。


    虞靈犀正倚在美人榻上思索法子,便聽殿外遠遠傳來些許爭執聲。


    “何人在說話?”虞靈犀問。


    胡桃出去瞧了一眼,不稍片刻回來,稟告道:“娘娘,是翠微殿的乳娘在外頭跪著,好像是小皇子生病了。”


    虞靈犀忙了這些時日,倒忘了宮裏還有個剛周歲的稚童。


    她起身出門,便見乳娘遠遠地跪在雨幕之中,衣裙盡濕,佝著背努力用紙傘護住懷中高熱不醒的小皇子。


    見到一襲織金宮裳的美麗皇後,乳娘立刻膝行向前,小心翼翼道:“求娘娘開恩,救救小皇子吧!”


    眾人皆知新帝並非良善之人,沒有處死小皇子已是莫大的恩惠,哪還敢來他麵前晃悠?


    是故稚子燒了一天一夜,乳娘焦急之下,隻能鋌而走險來求皇後。


    虞靈犀將乳娘和小皇子帶去了偏殿,又命人去請太醫。


    灌了湯藥過後,小皇子的呼吸總算不那麽急促,臉上的潮紅也漸漸褪了下來。


    “你去將濕衣換了,讓小皇子在本宮這兒睡會兒。”


    虞靈犀對乳娘道,“等雨停了,你再帶他回去不遲。”


    難得皇後人美心善,乳娘千恩萬謝地退下。


    虞靈犀端詳著榻上安睡的小皇子,剛周歲的孩子什麽都不懂,脆弱得像是一折便斷的葦草。


    她順手給小皇子掖了掖被角,起身繞過屏風,便見一條高大的身影負手跨入殿中。


    寧殷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的常服,更襯得其人俊美冷白,不可逼視。他帶著閑庭信步的散漫,拉著虞靈犀坐下,開始慢慢捏她的腰窩。


    寧殷下裳有些濕了,暈開些許暗色,靴子上也濺著幾點不太明顯的泥漬,不知從哪裏回來的。


    虞靈犀坐在他腿上,按住他青筋分明的手,咬著氣音質問:“你去哪兒了?一身水汽。”


    “挖墳。”


    寧殷的聲音輕輕落在耳畔,伴隨突然炸響的雷電,頗有幾分陰森森惡人之態。


    虞靈犀懷疑自己的耳朵被雷聲震壞了,抬手碰了碰他潮濕清冷的眉目:“挖什麽?”


    “墳。”


    寧殷順手拿了個核桃,五指一攏,在一片嘎嘣嘎嘣的碎裂聲慢悠悠道,“老畜生下葬,皇陵的陪葬品埋在地下也是可惜,不如挖出來充作軍費。”


    “……”


    虞靈犀總算明白寧殷為何一登基就敢迎戰,原來早有打算。


    “值多少錢?”虞靈犀最關心此事。


    “維持一年軍費綽綽有餘。”


    寧殷挑了兩片完整的核桃肉塞入虞靈犀嘴裏,笑得特別純良,“順便把幾個絕戶的宗親墓室,也一並挖了。”


    譬如西川郡王寧長瑞,那頭肥豬生前就好-色斂財,陪葬品可是豐厚得很呐!


    見寧殷一副暴君姿態,虞靈犀既好笑又覺得解氣。


    令戶部頭疼不已的軍費問題,就在伴隨著雷電的挖墳中悄然結束。


    又一聲驚雷炸響,宛若天邊戰車滾過。


    屏風後頭的小皇子驚醒,發出帶著哭腔的囈語。


    虞靈犀立刻從寧殷膝上起來,快步走到榻邊坐下,輕輕拍了拍小皇子的胸口安撫。


    寧殷起身跟了過來,一臉陰冷嫌棄:“什麽東西?”


    “小皇子生病了,剛喝了藥。”


    虞靈犀放輕聲音,“外頭雨太大,留他在此休息片刻。”


    寧殷黑魆魆杵在那兒,看了半晌,道:“掐死得了。”


    乳娘換了衣裳進門,猝不及防聽到新帝這句話,登時嚇得腿一軟,撲倒在地。


    “陛……陛下恕罪!”


    乳娘幾乎整個身子貼在地上,抖如風中枯葉。


    “噓。”


    虞靈犀抬指壓在唇間,示意她不要出聲。


    待小皇子重新睡去,她方起身,拉著寧殷的手邁出偏殿。


    身後,乳娘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去裏間,抱住榻上那團脆弱的生命。


    回到正殿,虞靈犀屏退宮人,然後回首看著寧殷道:“好啦,他才剛周歲,連話都不會說呢!夫君若是不喜,我倒有個法子。”


    一個月後。


    虞府多了位小孫兒,據說是虞家某位親信部將的遺孤,故而收養在虞煥臣膝下,改名虞瑾,希望他心性純潔,品性高尚。


    離宮那日,乳娘對著皇後所在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她知道,能讓這個原是犧牲品的孩子改名換姓活下來,已是莫大的恩惠。


    她會將孩子的身世爛在肚子裏,帶進棺槨中,願一生一世燃著青燈祈福,乞求皇後娘娘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從此世間再無小皇子,隻有將軍府養孫虞瑾。


    六月底,虞家軍首戰大捷。


    捷報傳來當日,蘇莞分娩,順利誕下女兒虞瑜。


    雙喜臨門,虞靈犀高興極了,親自挑選了長命鎖、老虎鞋等小禮物,去虞府探望嫂嫂和剛出生的小侄女。


    乳娘小心翼翼抱著虞瑾前來請安,告訴他:“瑾兒,這是妹妹。以後待你長大,要一輩子保護她,可知?”


    虞瑾伸出斷胖的小手,朝著搖籃裏的嬰兒指了指,咿咿呀呀道:“嗚……妹、妹!”


    這孩子學會的第一句話既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妹妹,一時間屋內的人都撲哧笑了起來。


    “這倆孩子投緣,將來感情定然極好。”


    虞靈犀淺笑,看向乳娘道,“好好照顧本宮的侄兒。”


    一句親切的“侄兒”令乳娘眼眶濕紅,不由跪拜,連連稱“是”。


    蘇莞躺在榻上,麵色豐潤了不少,悄悄拉了拉虞靈犀的手指,問道:“歲歲也成親小半年了,打算何時添喜呀?”


    虞靈犀一怔,隨即彎眸道:“我與他尚且年輕,不急。”


    蘇莞表示理解:“也對,皇上剛登基,定是日理萬機。”


    何止“日理萬機”,晚上也沒閑著。


    煮飯的頻率不算低,可寧殷從未提過想要孩子,似乎除了虞靈犀本人以外,世間再無值得他去關心留意的東西。


    孩子的事,隨緣便可。


    八月初八,灼人的暑熱漸漸褪去,夜風中已帶了秋風的微涼。


    一輛低調寬敞的馬車自宮門駛出,停在原先的靜王府階前。


    繼而車簾撩起,一襲緋紅裙裾的紅妝美人踏著夜色從車上下來,展目望著靜王府威嚴穩重的牌匾。


    寧殷一身深紫錦袍緊跟其下,玉帶勾勒出勁瘦矯健的腰肢,慵懶道:“歲歲今夜雅興,想要與我故地重遊?”


    還打扮得……這般嬌豔奪目。


    寧殷以折扇敲了敲掌心,不由思索這襲紅裙撕碎在凝脂之上的盛況。


    虞靈犀思緒飄散至遙遠的過去,斂了斂神,側首笑道:“今天,是你我初見的日子。”


    寧殷明顯怔了怔,而後以折扇碰了碰虞靈犀額頭。


    “記錯了。”


    他慢悠悠糾正,“我與歲歲初見,是在兩個月後。”


    天昭十三年十月秋,欲界仙都初見,他與她是暗與光的兩個對立麵。


    “沒有錯,是今日。”虞靈犀輕聲道。


    上輩子的今日,她被迫描眉妝扮按入轎中,抬進了攝政王府,見到了那個拄著拐杖的、不可一世的男人。


    寧殷一頓,隨即散漫一笑:“歲歲說哪日便是哪日。隻要你開心,天天是初見日也未嚐不可。”


    虞靈犀滿足地彎眸,沒有過多辯解。


    她提裙踏上石階。早有侍衛將門推開,燈火鋪地,將她纖細的身影映得明豔萬分。


    虞靈犀回首,緋紅的裙裾隨著夜風蕩開輕柔的弧度,朝寧殷嫣然一笑:“我命人備了宵食酒水,快過來。”


    寧殷站在階下,一陣熟悉之感湧上心頭。


    熟悉到仿佛許久許久之前,他就曾擁有過這抹溫柔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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