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將枝條投射在窗紙上,影子逐漸西斜。


    瓷瓶中那枝桃花凋零幾瓣霞粉,而虞靈犀鎖骨下赤血繪就的桃花卻在寸寸綻放,灼灼其華。


    虞靈犀的麵頰也如同身上的桃花一般,浮現出嬌豔的紅,呼吸得太急促,扭頭咳了兩聲。


    寧殷立刻抬眸看她,薄唇淺緋,微挑的眼眸染著繾綣的幽暗。


    四目相對,虞靈犀眼波瀲灩,故意道:“頭暈,沒力氣了。”


    倚躺在錦繡堆裏的美人大病初愈,眼尾紅紅一幅弱不勝衣之態,頗為可憐。


    若是以往,寧殷必將懶懶調笑一句:“好沒道理,歲歲的花開了,就不管夫君死活。”


    但今日的他竟然沒去分辨此言的真假,看了她片刻便緩緩起身,將吻落在她濕潤的眼睫,扯來毯子裹住薄肩上浮現的花繪。


    他垂著眼睫,冷白修長的指節慢條斯理地撫著,將她裙裾上的褶皺一寸寸抹平。


    寧殷衣物齊整,依舊優雅至極,質感上佳的深紫王袍一絲不苟地垂下榻沿,白玉腰帶下……


    好吧,看來也沒有那麽優雅。


    虞靈犀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又看了眼,小聲道:“你……沒事吧?”


    “沒事。”


    寧殷麵無表情地捏了捏虞靈犀的後頸,揉得她縮起了脖子,方輕笑道,“能憋死在歲歲懷中,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虞靈犀想堵他的嘴。


    炭火漸漸熄滅,窗外的斜陽變得穠麗厚重。


    寧殷下榻濯手,以帕子擦拭幹淨,坐下時瞥見書案一旁半攤開的及第進士名冊,便順手拿起來翻了翻。


    上麵用圈畫了不少人名,有幾個重要的,還用朱批貼心地寫上了此人適合的職位及能力如何。


    寧殷看了許久,饒有興致道:“歲歲識人的眼光,倒與我如出一轍。”


    虞靈犀有些心虛:這些人都是他前世的左臂右膀,能不合他心意麽?


    “這個周蘊卿的文章我見過,針砭時弊,大開大合。”


    寧殷點了點那個加重圈畫的名字,“當初受惠於唐公府的窮酸秀才能有這般見解,有些意思。”


    “他沉默少言,卻秉公清正,可去大理寺任職。”


    花痕淡去,虞靈犀思緒清醒了些,沒骨頭似的倚在榻上笑道,“這幾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興許能幫到你。具體怎麽用,還需夫君自個兒排查挑選……”


    隨即想到什麽,她的聲音微不可察地輕緩下來。


    若寧殷真打算與她避世退隱,遠離廟堂,這些人才自然也不可能再屬於他。


    那段眾臣俯首、睥睨天下的歲月,終將留在遙遠的前世。


    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生出一縷惋惜。


    寧殷決策下得精準且快,虞靈犀走神的這一瞬,他已起身喚來侍從。


    “周探花與狀元、榜眼一同打馬遊街後,便不知蹤跡。”


    親衛道,“屬下打聽過了,他並未回客舍……”


    寧殷合攏名冊,涼涼乜眼。


    親衛反應過來,繃緊身形,立刻改口道:“屬下這就命人去請!”


    虞靈犀從榻上起身,想了想,淺笑道:“或許,我知道他在哪兒。”


    ……


    唐不離最近甚是煩悶。


    祖母去世才兩個月,孝期未過,就陸陸續續有媒人上門說親,儼然仗著她是一介孤女無人做主,眼饞唐公府殷實的家底。


    若是高門大戶的庶子也就罷了,出身名門,多少有幾分教養。


    但最近托媒人議親的這些,越發上不得台麵。


    “……雖是娶鄉君做續弦,但俗話說得好,死過老婆的男人是個寶,會疼人。何況李郎君今春剛中了進士,第十一名呢!將來任了官職,必飛黃騰達。”


    媒人捏著帕子,昧著良心將對方吹得天花爛墜,“真正是才貌雙全的人物,鄉君嫁過去能住宮殿般的大宅子,吃飯有人用金勺子喂,出門有人用琉璃轎子抬,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豈不比一個人苦苦支撐家業強?哎,咱們女兒家,生得好不如嫁得好,自古如此。”


    唐不離聽得窩火不已。


    這姓李的都能做她爹了,她如花似玉十八歲,為何要嫁給一個中年人做續弦?


    她素來不是個軟弱的性子,解下腰間長鞭一甩,將媒人手中的杯盞吧嗒擊碎,凜然道:“唐叔,送客!”


    媒人嚇得呆若木雞,隨即麵色變得僵硬起來,尷尬地站起身。


    “鄉君眼界高,可惜朝中王爺就那麽一個,即便有個王妃做手帕交,也沒有做王妃的命了。”


    媒人賠著笑,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句句往唐不離肺管子上戳,“新科進士都入不了您的眼,以後京中誰還敢給您說親哪!”


    唐不離冷笑一聲,拽拽鞭子道:“說什麽呢?再陰陽怪氣,本鄉君把你的舌頭拔了!”


    媒人對她的鞭子心有餘悸,撇撇嘴往外走。


    直到出了唐公府的門,才悄悄“呸”了聲,嘀咕道:“沒爹沒娘的破落戶,還想嫁三鼎甲的新貴不成?”


    正叨叨咕咕,便聽一旁的轎中傳來清冷的聲音:“按本朝律令,誹謗他人者,輕則掌嘴二十,重則連坐滿門。”


    媒人驚異地轉過頭,打量著這頂簇新的小轎,不知裏頭是哪位貴人。


    轎子落了地,隨即兩根溫潤的手指挑開布簾,一位朱袍墨帶的年輕郎君躬身邁下轎來。


    這年輕人算不上十分俊美,但勝在白淨挺拔,氣質清冽幹淨,一看就知是飽讀詩書的清正之人。


    媒人識人無數,一眼就認出了他簪著銀葉絨花的烏紗帽,和那一身隻有進士前三才有資格穿的紅袍……


    而進士前三名中,隻有探花郎是這般年紀。


    知道自己方才得罪了這名新貴,媒人徹底變了臉色,匆匆一福禮賠罪,便逃也似的離去。


    唐叔出門倒茶渣,瞧見門口這一幕,駭得立刻回府稟告。


    “小姐,他……他來了!”


    唐叔腆著發福的肚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誰來了?”


    唐不離一臉莫名,“那亂嚼舌頭的媒人又回來了?”


    “不……不是!”


    唐叔撐著膝蓋,深吸一口氣道,“探花郎周蘊卿,周公子來了!”


    唐不離一口茶水噴出。


    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個名字屬於誰。


    “什麽?”


    唐不離倏地起身,莫名有些難堪,“我如今是這般境地了,他還來作甚?”


    想起當初趕走他時的決然,她又有些心虛。


    那是七夕第二日。


    她讓他趕緊收拾東西走時,周蘊卿什麽也沒說,隻是埋頭瘋狂地謄寫策論,一張又一張的白紙飄滿了整間陋室,他的眼睛沉默而孤寂。


    “莫不是記恨當初將他掃地出門,所以來奚落尋仇了?”


    唐不離不可抑製地想。


    “我也擔心如此。”


    唐叔歎了聲,好脾氣地勸道,“當初小姐做事,應該留幾分情麵。”


    “現在說這些何用?”


    天不怕地不怕的清平鄉君這才慌了起來,忙吩咐道,“唐叔,去把門關上!不許他進來!”


    唐叔領命退下,不稍片刻又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苦著八字眉道:“來不及了,周探花立在正門,看樣子非要見小姐一麵。”


    唐不離跌坐椅中。


    她能忍受親人的算計、旁人的嘲諷,揮舞著鞭子將他們統統趕出府,唯獨對周蘊卿……


    中邪似的,唯獨對他露了怯。


    當初祖母病重,她心情不太好,的確將事做得不太厚道。


    幾經猶豫,唐不離握緊了腰間的鞭子。


    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探花郎再威風也不就是個書生嗎?罵不過他還打不過?


    下定決心,唐不離咬了咬牙,大步朝門外走去。


    周蘊卿果然站在府門前,站得標直,沒有絲毫不耐。


    那一身探花紅袍褪去了他曾經的窮酸氣,顯得麵如冠玉。


    唐不離頓了頓腳步,才繼續向前,戒備道:“你想幹什麽?”


    見她語氣不善,周蘊卿有些詫異,但很快垂下眼睛,恢複了曾經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他不善言辭,一句話要老半天才說出口。然一旦說出口,必一針見血,鋒利無比。


    周蘊卿張開了唇,唐不離立刻繃緊了身子。


    她氣呼呼揣摩,周蘊卿是會先炫耀他如今的功績,還是先嘲諷她眼下的落魄。


    “鄉君資助深恩,周某沒齒難忘。今衣錦還鄉,特來拜謝。”


    說罷,周探花鄭重攏袖,行大禮一揖到底。


    “……”


    風過無聲,四周悄寂。


    唐不離:“咹?”


    ……


    虞靈犀今日停了藥,太醫說趁著春日晴好,應該多出去走走。


    寧殷便安排了車馬,親自帶她入宮賞花。


    去宮中的路並不遠,卻十分擁擠。各大米行店前擠滿了人,皆是在爭搶米麵。


    虞靈犀知道,朝中新喪無主,人心惶惶,與燕族的交戰一旦開始,糧價必然飛漲,故而京城的百姓家家戶戶都在屯糧。


    似乎誰也對如今的衛朝沒有信心,畢竟這個朝廷,連國主都不曾定下。


    正看得心驚,視線遮擋,車簾被身後之人放下。


    寧殷伸手,將虞靈犀的腦袋輕輕轉過來。滿街吵亂,那雙漆黑的眸子依舊平靜涼薄,不見半點波瀾。


    虞靈犀疑惑,柔軟的眼睫輕輕一眨:“怎麽了?”


    寧殷半眯著眼,看了她半晌,才輕慢道:“嘴花了。”


    虞靈犀下意識抬手摸了摸嘴角,指尖果然染了一抹淺淡紅,是方才寧殷不管不顧咬吻的傑作。


    她忙拿起帕子用力擦著唇角,輕聲惱道:“都怪你。”


    她方才撩開車簾朝外看了那麽久,竟然沒發現口脂花了,若被人看見,未免太丟人了。


    寧殷笑了聲,一點歉疚也無,反而側首靠得更近些,用唇將她剩下的那點口脂印也一同清理幹淨了。


    皇宮北苑有一座觀景極佳的樓閣。


    登上七樓,可見蓬萊池碧波萬頃,繁花如簇,萬千梨雪壓得枝頭沉甸甸下垂,隨波飄落厚厚一層白。


    樓閣中備了美酒佳肴,獸爐焚香。


    虞靈犀憑欄遠眺,隻覺心胸開闊,思潮疊湧。


    寧殷沒有種花的喜好,連帶著靜王府裏也沒有一點春色。虞靈犀正尋思著要不要移栽幾株梨花、桃花入府,便覺腰上一緊,寧殷從背後貼了上來。


    虞靈犀放軟了身子,搖扇無奈道:“不熱麽?”


    寧殷反攬得更緊了些,好像兩人熱得越難受,他就越開心。


    “喜歡梨花?”


    他的嗓音壓在耳畔,低沉酥麻,“可惜,世上沒有白色的赤血。”


    得,原來靜王殿下也在想著如何“栽花”呢。


    “喜歡。”


    虞靈犀深吸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想了想道,“等我們的頭發都和梨花一樣白了,還要攙扶著一起來此觀花。”


    寧殷很少想“以後”,他曾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但此刻聽虞靈犀說起以後的設想,他卻莫名覺得,那定是一個極美的畫麵。


    老太太歲歲,挽著老頭寧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夕陽在他們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難分彼此。


    寧殷笑出聲來。


    虞靈犀不知他在笑些什麽,正凝神間,忽見一名英姿颯爽的武將背負弓矢,領著下屬巡邏而過。


    陽光下的的女武將,走路帶風,英氣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虞靈犀眼睛一亮:“阿姐!”


    春末的陽光已有些曬人,虞靈犀猜想阿姐要在這豔陽下跑上大半日,定然十分辛苦。她伸指撓了撓寧殷的掌心,正要命人給阿姐送些涼湯過去,便見宮門外有位錦袍少年快步而來。


    寧子濯喚了聲什麽,阿姐轉過身。


    風吹落雪,梨花如雨,寧子濯手忙腳亂地舉起衣袖,替阿姐遮擋紛紛揚揚的落花。


    明明是性格不著調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卻有種如畫般的和諧雋美。


    虞靈犀嘴角翹了翹,打消了前去送涼湯的想法。


    寧殷伸指按了按她上揚的嘴角,問:“想什麽?”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清新的空氣,輕輕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寧殷。


    她想起了囂張的燕族騷亂,想起了混亂的京城,還有方才梨花下笨拙守護的少年……


    思緒在那一刻歸攏,逐漸清晰。


    她的眼中映著湖波萬頃,流雲如畫,也映著寧殷俊美的容顏。


    風停,滿樹搖曳的梨花平靜,而虞靈犀眼中的光並未消失。


    她輕聲道:“寧殷,你稱帝吧。”


    寧殷指尖微頓,漆眸深暗無底,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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