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醒來時,腰還酸著。


    衣裳和小冊子淩亂地散落在地,寧殷難得沒有早起,側躺在榻邊小睡,鬆散的衣襟下隱隱露出緊實的輪廓。


    虞靈犀垂眼仔細瞧了瞧,那抹瑰麗的刺青已經褪去,重新化作蒼冷的白。


    她沒忍住伸出食指,剛碰了碰心口處,就被寧殷抬手攥住,包在掌心。


    “想看印章?”


    他打開眼睫,漆眸中一片精神奕奕的笑意。


    虞靈犀動了動酸麻的腰肢,識相地抽回手指道:“不了不了,今日還要去行廟見禮呢。”


    寧殷無動於衷,低低道:“本王倒是想看歲歲的印章。”


    說罷慢慢撩開被褥,俯身吻了下去。


    宮婢進來收拾時,虞靈犀簡直沒眼看。


    好在王府的宮人侍從都訓練有素,不該看的絕不多看,不該問的絕不開口,她這才找回一點前世以色侍人的厚顏。


    遑論她如今是正經的女主人,慢慢也就坦然了。


    辰時,虞靈犀梳妝打扮畢,換了身莊重的褕衣,金釵花鈿交相輝映,與寧殷一同乘車前往太廟祭拜。


    禁軍負責護送開道,而虞辛夷則率著百騎司守護在輿車兩側。見到妹妹被照顧得服服帖帖的,臉上的嬌豔更甚往昔,這名英姿颯爽的女武將眼中流露出讚許的笑意。


    “阿姐,薛岑如何了?”


    上車前,虞靈犀借著與姐姐打照麵的機會問了句。


    “今早吐了一次血,不過沒死,虞煥臣和太醫日夜輪值為他診治呢。”


    一說到這事,虞辛夷便滿肚子氣,“那二傻子將所有罪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咬死下毒之事皆是他一人所為,一心求死謝罪。手無縛雞之力的薛二郎殺人,誰信?這種時候還在為真凶開脫,真不知腦袋裏裝的什麽。”


    虞靈犀壓了壓唇線。


    她知道,從薛岑飲下那杯毒酒開始,他就沒打算活下去。


    奪妻之恨的情殺與行刺皇子是兩碼事,前者隻需一人償命,而後者則會殃及滿門。


    薛岑是想用自己的死,來保全薛家上下。他總天真地以為,世間會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歲歲這小眼珠亂轉,又在想什麽?”


    輿車一沉,是身穿檀紫王袍的寧殷坐了上來。


    虞靈犀回神,抬眸笑了笑:“天有些陰沉,不知會否下雨。”


    浮雲蔽日,風吹得輿車垂鈴叮當作響。


    寧殷掀開眼皮,隨即勾了勾唇線:“是嗎?本王瞧著,陽光挺耀眼。”


    虞靈犀看了眼宮牆外晦暗的天色,好笑道:“又哄我了,陽光在哪兒?”


    寧殷沒說話,看了她許久,而後抬指,隔空點了點她明媚的眼眸。


    眼睫輕抖,盛著碎光,恍若星河流轉。


    太廟莊穆,排排靈位如山林兀立,明燈如海,映出寧殷波瀾不驚的冷淡臉龐。


    他對這些東西表現不出絲毫的敬畏,睥睨靈牌時,甚至帶著些許散漫的譏嘲。


    若不是為了向天下詔告虞靈犀是他的妻,為了讓百官於她裙裾下匍匐叩拜,寧殷約莫都懶得賞臉涉足此地。


    在太廟走了個過場,輿車便啟程回宮。


    按照禮製,廟見禮後,王妃還需去長陽宮拜見皇帝。


    “老皇帝會享受,禦花園和蓬萊池春景都不錯。”


    寧殷卻道,“歲歲若無事,可去那處轉轉,長陽宮就不必去了,不幹淨。”


    敢嫌惡皇帝居所不幹淨的人,寧殷是第一個。


    “你不入宮了麽?”虞靈犀忙問。


    “這麽舍不得為夫?”


    寧殷似是極慢地笑了聲,嗓音優雅低沉,“去抓魚,隻能委屈歲歲自己消遣會兒了。”


    那魚,自然是漏網之魚。


    薛嵩麽?


    想了想,虞靈犀勾了勾寧殷的手掌,含笑道:“夫君,我和你說件事,你別生氣。”


    寧殷乜過眼來,眸色幽深平靜。


    虞靈犀總覺得寧殷定是知曉她要說什麽了,這雙漂亮清冷的眼睛,總能望穿一切心思。


    “如果可以,我想讓你饒薛岑一命。”


    她眸光清澈,還是坦然地說出了口。


    寧殷挑了挑眼尾,無甚表情道:“歲歲該知曉,我並非大度之人。”


    “因為知道,所以才不想有任何瓜葛。可薛岑若以死成全一切,便將永遠橫亙回憶之間,或許多年之後,我仍會記得他飲下的那杯毒酒。”


    虞靈犀借著袖袍的遮掩,捏著他的手指道,“我不想這樣。”


    她與寧殷之間,無需任何人成全。


    而利用薛岑癡傻的真凶,也不該逍遙法外。


    寧殷反手扣住她的指尖,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這金鈴聲好聽嗎?”


    他問了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虞靈犀愣了愣,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華蓋下兩串細碎的金鈴隨著輿車的行動輕輕晃蕩,發出悅耳的聲響。


    她彎了彎眼睛,柔聲道:“好聽的。”


    寧殷一副高深莫測的正經模樣,緩緩眯起眼眸,不知在盤算什麽。


    “日暮前,我來接你。”下車前,他道。


    ……


    寧殷換乘馬車,去了一趟大理寺。


    處理公務的正殿之中,一個滿手髒兮兮的男人縮在角落,呆呆摳著手中的木頭人。


    安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是個十足的傻子。


    去年太子逼宮,靜王以雷霆之勢肅清朝堂,皇帝大概覺察出什麽,便將這個傻子三皇子一同封王賜爵,遷居宮外王府。


    三皇子算起來也有二十四五歲了,卻還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般纖弱,臉頰瘦瘦的,看上去有幾分陰柔女氣。


    他笨手笨腳的樣子,突然被“請”來這個陌生的地方,看起來頗為膽怯茫然,指甲裏摳得全是木屑,鮮血淋漓。


    寧殷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擺弄木頭人,半點焦躁也無。


    “三皇兄送來的新婚賀禮,本王收到了。”


    他淡淡道,“現在,該本王還禮。”


    “你是誰?”三皇子好像不明白他的話,略微偏了偏頭。


    他的眼睛很黑,黑到幾乎沒有光澤,整個人呈現出木偶泥人般的傻氣。


    “你手中的木人不好玩。”


    寧殷叩了叩指節,“本王送你一個會動的,如何?”


    他略一抬眼,便有侍從押著一個人上來。


    是薛嵩。


    他被人綁在木樁上,視線避開三皇子,憤憤然望著寧殷。


    “有本事你殺了我!”薛嵩怒斥道。


    “殺?你還不夠格。”


    寧殷理了理袖袍,“本王新婚燕爾,不宜見血。”


    “你……”


    很快,薛嵩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隻能發出痛苦的嘶吼。


    兩刻鍾後,薛嵩的手腳關節俱是軟綿綿地垂下。寧殷以鞭子抬起他的手,他的手便軟軟提起,碰碰他的腿,他的腿便微微晃蕩,仿佛隻要加幾根絲線,就能操縱他做出任何想做的動作。


    “這人偶,喜歡嗎?”


    寧殷丟了鞭子,滿意地問。


    三皇子看著宛若水中撈出的薛嵩,呆了半晌,囁嚅道:“喜……喜歡。”


    寧殷點點頭:“三皇兄能活到最後,是有原因的。隻可惜……”


    他笑了聲,抬手探向三皇子的腦後穴位:“可惜,若一輩子都是傻子,才能活得長久。”


    “你幹什麽?”


    薛嵩睜大了眼睛,赤目嘶吼起來,“你放開他!”


    回憶掠過腦海,薛嵩想起了年少時依偎著走過的那段歲月,想起了所有的忍辱負重和徹夜長談。


    他在薛家默默無聞,活在影子中。主上是唯一一個相信他的能力,並將以性命相托的人。


    為了這份信任,他可以犧牲一切。


    可他現在,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羸弱的身影軟軟跌倒在地,目光漸漸化作木人一樣的空洞茫然。


    “啊!啊!”


    絕望的哀鳴響徹大殿,又在某刻戛然而止,歸於平靜。


    寧殷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順帶去了一趟牢獄。


    大概是虞煥臣打過招呼的緣故,薛岑並未受到苛待,單獨一間房,打掃得很幹淨整潔,吃食衣物一應俱全。


    見到寧殷從陰暗中走出,薛岑病氣的臉上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很快釋然。


    “不必審了,我都招供了,一切都是我私自為之。”


    他靠牆閉目而坐,唇色呈現出詭譎的紅,“斬首或是等我毒發而亡,悉聽尊便。”


    寧殷審視薛岑的狼狽許久,仿佛在觀察什麽人間奇物。


    而後得出結論:“你腦子不行,臉皮倒挺厚。”


    薛岑氣得嗆咳不已,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羞辱的紅。


    寧殷趕著去接虞靈犀,沒時間廢話,將藥郎留下的最後一顆百解丹取出,命人給薛岑強行灌下去。


    “你給我吃……唔唔!”


    薛岑抵抗不能,噎得雙目濕紅,捂著喉嚨跪在地上嗆得滿眼是淚。


    ‘百花殺’目前沒有解藥,這顆藥丸也隻能壓製毒性,勉強留他一條性命。


    寧殷悠然輕嗤,緩步出了牢獄。陰暗從他無暇的臉上一寸寸褪去,半眯的眼眸中浮現出淺淡的笑來。


    死亡是弱者的解脫,有些罪活著受才有意思。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讓薛岑死。


    歲歲未免小看他了,竟然還為這種小事開口相求。


    “殿下,接下來去何處?”大理寺門口,侍從請示道。


    寧殷看了眼天色,還早著。


    他想了想,方道:“去市集金鋪。”


    想聽歲歲搖鈴鐺。


    ……


    剛過酉時,寧殷果然來接虞靈犀了。


    逛了半日,虞靈犀一回府便累得倚在榻上。


    “嬌氣。”


    寧殷嘴上如此說著,可到底撩袍坐在榻邊,將她的一條腿擱到自己膝頭,撩開裙裾,握住骨肉勻稱的細膩,輕輕揉捏起來。


    男人的掌心熨帖著小腿肉,熱度順著緊貼的皮膚蔓延,虞靈犀不服氣地翹了翹腳尖,道:“還不是因為你昨晚……”


    寧殷加大些許力道,故意問:“昨晚什麽?”


    他一動的時候,衣袖中便傳來細微的叮鈴聲,像是蟬鳴,又比蟬鳴清脆。


    虞靈犀瞋他,額間花鈿映著紗燈的暖光,明豔無比。


    想起一事,她目光往下,順著寧殷骨節修長的手落在他一塵不染的袖袍上,沒有看到什麽血跡。


    “薛家的事,處理得還順利麽?”虞靈犀撐著身子問。


    寧殷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勾出散漫的笑意:“和歲歲新婚七日內,本王不殺人。”


    至於自己尋死的,那便管不著了。


    虞靈犀“噢”了聲,若有所思道:“那薛岑也還活……唔!”


    寧殷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的大腿內側,不悅道:“這等時候還念叨別的男人,該罰。”


    虞靈犀揚了揚豔麗的眼尾,並不上當。


    小瘋子真生氣時是不會表現出來的,越是看起來不悅,便越是在找借口使壞。


    果然,寧殷的手繼續往上,虞靈犀立刻軟了目光,並攏膝蓋抵住他的手臂。


    叮鈴,他袖中又傳來了似蟬非蟬的輕鳴。


    虞靈犀忙不迭轉移話題:“你身上有東西在叫。”


    寧殷不為所動。


    身影籠罩,虞靈犀身體都繃緊了,短促道:“真的有聲音。”


    寧殷將手撤出,從袖中摸出一個四方的錦盒。


    打開一看,卻是紅繩串著的兩隻金鈴鐺。


    鈴鐺約莫桂圓大小,做得十分精致,浮雕花紋纖毫畢現。寧殷晃了晃鈴鐺,立刻發出似蟬非蟬的清脆聲。


    “倒忘了這個。”


    寧殷握住虞靈犀想要縮回的腳掌,將綴著金鈴的紅繩係在了虞靈犀的腳踝上。


    紅繩鮮豔,金鈴璀璨,襯得她瑩白的皮膚宛若凝脂,綺麗無比。


    但很快,虞靈犀便發現這對金鈴比普通的鈴鐺聲音更低些,稍稍一動就如蟬聲嗡嗡,腳踝癢得很。


    “歲歲說喜歡鈴鐺的聲音,我便為歲歲打造了一對。原是要咬在嘴裏的,可惜裏頭的銅舌還未安裝齊整……”


    寧殷抬指撥了撥鈴鐺,如願以償地看到她身子顫了顫,眨眼道,“可還喜歡?”


    虞靈犀咬著唇說不出話來。


    金鈴響了半宿。原來小瘋子白天問她金鈴的聲音好不好聽,竟是在籌劃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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