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陽宮門窗緊閉,死氣沉沉。


    陌生麵孔的侍從將一尊新修補好的大肚金佛置入殿中,放在皇帝龍榻的正對麵。


    明明是雙目悲憫的佛像,聳立在在晦暗中,卻顯出幾分詭譎的陰森。


    龍榻上的皇帝嘴歪眼斜,雙手顫抖,已然顯露出中風之兆。寧殷慢悠悠拖了條椅子坐在半丈開外的地方,欣賞著皇帝的狼狽和無能為力。


    稱帝二十載,禦女無數,到頭來在無盡猜忌和殘殺中活下來的兒子,隻剩下一個傻子,一個稚子,還有……


    皇帝渾濁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那張和麗妃頗為相似的臉,眼中拉滿赤紅的血絲。


    ……還有一個瘋子。


    “殺……殺……”


    皇帝拚命蠕動著歪斜的嘴角,眼珠子如將死的魚一般鼓出。


    “殺?不。”


    寧殷勾著唇線,嗓音特別輕柔,“我不會殺你的,至少不是現在。”


    皇帝若死了,天下大喪,會給他與虞靈犀的婚事敗興。


    他會讓皇帝“舒舒服服”地,殘喘到他大婚之後。


    寧殷看夠了皇帝的醜態,這才悠悠抬手,立即有兩隊濃妝豔抹的女子魚貫而入,跪在龍榻兩側。


    這些女子雖穿著宮女的服飾,但滿身風塵之氣,每一個都曾是吸精奪魄的刮骨刀,儼然不是什麽幹淨之人。


    “皇帝喜歡美人,可又不好意思承認,你們要盡心伺候。誰要是伺候得不周到……”


    寧殷悠悠掃視一圈,女子們立刻顫巍巍道:“奴家必定盡心服侍!”


    寧殷滿意地笑了聲,視線落回龍床之上,起身道:“好好享受最後的快樂吧。”


    他淡緋的薄唇微微張合,吐出兩個無聲的字眼兒。


    皇帝雙目暴睜,看出他的嘴型是在說“父、皇”,一字一頓,冰冷而又譏誚。


    “殺……殺!”


    皇帝如涸轍之魚般掙紮起來,歪斜的嘴角涎水直流,仍嗬嗬念叨著“殺”字,扭曲幹枯的手指顫抖著伸向那抹深紫的背影。


    豔俗的女子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回龍榻之上。


    明黃的帷幔鼓動,宛若無形的巨獸,將那憤恨沙啞的嗚嗚聲盡數吞沒。


    ……


    尚衣局日夜趕工,吉服裁剪好後便馬不停蹄送去了靜王府。


    “這麽快?”


    虞靈犀正照著一本古譜煎茶,見尚衣局的宮人捧著套簇新的婚服進門,頗為訝異。


    宮人笑道:“隻是初步裁剪繡好,煩請姑娘紆尊一試。若是大小長短並無不當,尚衣局的繡娘還會再綴上珍珠寶石。”


    虞靈犀起身去內間試了衣裳,對著銅鏡照了照。


    盡管絳紅的嫁衣還未綴好寶石,但已是華美至極,質感極佳的柔軟布料葳蕤垂地,灼灼然宛若晚霞披身。


    大小剛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連給美人貴婦做慣了衣裳的尚衣局大宮女也忍不住驚歎不已。


    靜王府的銅鏡極為光滑清晰,試完嫁衣,虞靈犀忍不住多照了會兒。


    披上衣裳轉身,便見寧殷優哉遊哉坐在案幾後,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虞靈犀忙將掛在臂彎上的外衣穿好,遮住那薄薄的肩背,淺笑著問:“何時回來的?”


    “大概,從歲歲盯著自己的胸脯,掂量大小開始。”


    寧殷微妙地頓了片刻,而後頷首,“好像,是大了些。”


    啊,這張惱人的嘴!


    “胡說八道。”


    虞靈犀挽著披帛過去,坐在寧殷身側,“奇怪。尚衣局的人不曾來量身,如何知曉我的尺寸?”


    寧殷墨眸一轉,問道:“我估量的尺寸,可還準?”


    “……”


    虞靈犀反應過來,睜大杏眸,“你何時估量的?”


    “既然之前有人將歲歲當做禮物贈與本王,本王自然要拆開查驗。”


    寧殷一副理所當然,看了看自己修長有力的手掌道,“一寸一寸,親自掐量了許久。”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沒臉想象他以手為尺丈量身軀該是怎樣的畫麵。


    “我說那幾日睡覺時,為何總感覺有什麽東西箍得慌……不對。”


    想起一事,虞靈犀問,“你竟是那麽早,就在籌備嫁衣之事了?那為何一開始,總是欺負我?”


    害得她還以為,寧殷是在記仇報複呢。


    “胡說,明明是在疼愛歲歲。”


    寧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緩聲笑道,“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恨你。因為,你是本王的寶貝歲歲啊。”


    他習慣於用玩笑的口吻說真話,越是輕飄飄的語氣,便越是真實。


    虞靈犀猜想,哪怕實在傷心緊了,他也隻會遷恨別人,毀了這個世間。


    “小瘋子。”


    虞靈犀按捺住心間洶湧的酸澀暖意,偏頭枕在他的肩頭,輕輕道,“王令青知道你曾在虞府為仆的消息,也是你刻意放出去的對不對?你這樣聰明的人,若想隱瞞過往,王令青是不可能查到的。”


    寧殷端起虞靈犀先前斟好的茶盞,嘶了聲,假模假樣道:“歲歲真聰明。”


    “陰陽怪氣。”


    虞靈犀含著淺笑,搶走了他手中的茶盞,一飲而盡。


    寧殷看著空空如也的手,眉尖微挑。


    “這杯裏麵放了椒粉,你又吃不了辣。”


    虞靈犀輕哼,重新給他倒了杯新的。


    寧殷沒有接那盞新茶水,而是伸手將虞靈犀拽過來,抬指按住她的下唇拉了拉。


    虞靈犀張嘴要咬他的手指,卻被他趁虛而入含住唇瓣。


    半晌,寧殷氣定神閑地抹了抹豔色的嘴,回味道:“是有些許辣,不過滋味甚好。”


    虞靈犀氣喘籲籲,抿了抿紅潤的唇。


    “正經的茶不喝,都弄灑了。”


    她手中的那杯新茶早已灑了個空,茶水順著手指淌了一臂,洇濕了袖口。


    她欲尋帕子擦拭,卻被寧殷握住手腕。


    “喜歡住哪座宅邸?”寧殷問。


    虞靈犀撲簌著眼睫,下意識答道:“就這座吧。”


    這處宅邸是前世攝政王府的雛形,樓台亭閣都有熟悉的影子,生活在這,她總覺得能彌補許多缺憾。


    寧殷沒說話,隻垂眸俯首,一點一點認真地將沿著她的指間往下,將茶湯吻舐幹淨。


    初春陽光和煦,他英挺的側顏鍍著一層淺淡的暖光,看上去安靜而又俊美。虞靈犀蜷起了手指,任由酥麻沿著手腕漫遍四肢百骸。


    ……


    寧殷最近突然忙碌起來,這幾日早出晚歸,虞靈犀連與他碰麵的次數都少得可憐。


    偶爾路過廊下,會看到官吏和侍從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往裏走,似是準備布置什麽。


    寧殷……打算什麽時候娶她呢?


    興許得入秋吧。


    虞靈犀掐著日子猜想,皇子大婚至少得提前半年準備,等一切禮節齊全,應是丹桂飄香的時節了。


    秋天也很好,前世她被送到寧殷的身邊,就是在初秋之時。


    二月十七,清晨。


    虞靈犀迷迷糊糊醒來,在榻上翻了個身,而後滾進一個硬實的懷抱中。


    她抬手摸了摸,忽的睜眼,撞見一雙墨黑清明的眼眸。


    “寧殷?”


    虞靈犀眨眨眼,有好些時日醒來時不曾見過他,一時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她睡眼惺忪的樣子有些媚,眼尾鉤子似的撩人。


    寧殷眸中暈開幽暗的笑意,伸指碾了碾她眼尾的小鉤子,輕聲道:“起來,用過膳本王送你回虞府。”


    “回虞府?”


    小瘋子今天是轉性了?


    虞靈犀梳洗用膳畢,帶著滿腔疑惑登上了寧殷的馬車。


    王府門前,幾名侍從正在撤下舊宮燈,換上簇新的紅燈籠。


    宮婢們井然有序,捧著燭台綢緞等物來來往往。


    虞靈犀還未看仔細,寧殷便放下車簾,將她的腦袋輕輕擰過來,直至她眼裏心裏隻看得見他一人。


    虞靈犀也挺想爹娘的,可又舍不得小瘋子,眨眼笑道:“突然大發善心送我歸府,就不怕將來會想我?”


    “歲歲未免高估自己了。”


    寧殷彎出一抹極淺的笑意,意味深長道,“一天而已,我還是等得起的。”


    “一天?”


    虞靈犀總覺得他神情捉摸不透,不知又在醞釀什麽壞主意。


    但很快,當馬車停在虞府大門前時,虞靈犀總算知道那句“一天”是何意思了。


    虞府上下熱鬧無比,虞辛夷親自指揮仆從將紅綢花掛在正門的牌匾上,不時後退端詳道:“歪了,再往左一點。”


    見到妹妹從靜王府的馬車上下來,她叉腰笑道:“歲歲,回來了?尚衣局把吉服和鳳冠送過來了,快去瞧瞧合不合適!”


    “阿姐,這是……”


    虞靈犀望著滿府熱鬧的紅綢喜字,忽然猜到什麽似的,猛然扭頭看向身側笑得恣意的寧殷。


    “他沒告訴你?”


    虞辛夷被妹妹的茫然反應嚇到了,震驚道,“不是吧,明天就是你大婚了,殿下真的沒和你說?”


    盡管已經猜到了,虞靈犀仍是止不住心髒狂跳,驚喜交加到了極致,便有了做夢般的虛幻感。


    “你最近就在忙這些?”


    虞靈犀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惱,憋了半晌,向前擁住寧殷道,“你何時定下日子的,為何不同我說呀?”


    要命,眼眶竟然有點酸。


    虞靈犀轉動腦袋,將那點甜蜜的濕意全蹭在了他衣襟上。


    虞辛夷摸著下巴看得正起勁,被虞煥臣給趕開了。


    寧殷輕撫著虞靈犀的背脊,對她此刻洶湧的驚喜與無措十分滿意。


    溫水慢燉的甜蜜,永遠不如瞬間的刺激那般刻骨銘心。


    他天生壞種,沒有多少道德觀,成不成親於他而言並無區別。


    一紙婚姻對他並無約束,隻要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不成親也會一直疼愛她;若是懶得理睬之人,娶進門也不過是件死物。


    但是,想讓她開心。


    想用盡一切或卑劣或正常的手段,將自己永遠地烙在虞靈犀的心上,讓她每每想起今日都會心潮疊湧,至死不休。


    “隻要是歲歲的願望,自是應該實現。”


    寧殷捏了捏虞靈犀的後頸,垂眸近乎溫柔道,“把眼淚收一收,留到洞房夜再給本王嚐。”


    “沒哭。”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抬首,彎彎的杏眸中湧著細碎瀲灩的光。


    寧殷抬指蹭了蹭她微紅的眼角,緩聲道:“明日,我來接你。”


    這次,是真的接她回家了。


    他們的家。


    虞靈犀穿過熱鬧的庭院,滿目紅綢喜字。


    回到閨房,亦是布置得煥然一新,桌上擺著成對的喜燭,窗扇上貼著大紅的窗花喜字,豐厚的嫁妝堆積盈地。


    最中間的木架上,掛著一套絳紅繡金的吉服,鳳冠釵飾一字排開,琳琅滿目,比之前那場潦草應付的賜婚不知規格高出多少倍,每一件都是極致的珍品。


    虞靈犀伸手撫了撫絳紅衣裙上的精美雲紋,嘴角不禁勾出一泓淺笑。


    這是她等了兩輩子的,真正的嫁衣。


    用過午膳,便有宮中的嬤嬤過來給虞靈犀講解婚宴流程和注意事宜。


    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已是日落黃昏。


    虞靈犀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可還是興奮,恨不能明日快些到來。


    她坐在榻上小憩,看著屋中華美的嫁衣出神,便見胡桃快步而來,欲言又止道:“小姐……”


    虞靈犀回神,問道:“何事?”


    胡桃支吾了一會兒,回答道:“薛二公子來了,說是……有樣東西要給您。”


    虞靈犀一頓,眼裏的笑意淡了淡。


    “他在哪兒?”虞靈犀問。


    “人來人往的,奴婢怕別人瞧見了傳出什麽不好的風言,就請他先去水榭坐著。”


    胡桃小聲問,“小姐,要奴婢將他打發走麽?”


    虞靈犀垂下纖長的眼睫,望著杯盞中浮沉的茶葉,思忖許久。


    “不必。”


    她擱下杯盞道,“你去告訴兄長一聲……”


    耳語囑咐幾句,虞靈犀方起身出門,朝水榭行去。


    春寒料峭,夕陽斜斜灑在平整的池麵上,沒有半點波瀾。


    虞靈犀站在棧橋盡頭,一眼就看見了水榭中那道佇立的月白影子。


    水榭中還站了個陌生的小廝。


    中間的石桌上,擱著一對包裝精致的琉璃酒杯,並一壺清酒。


    聽到輕巧靠近的腳步聲,薛岑頓了頓,方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他明顯清瘦了些,溫潤的眉眼中有殘存未化的憂鬱,倒有幾分前世最後一次相見時的樣子。


    “二妹……”


    意識到稱呼的不妥,他喉結動了動,微笑著改口道,“聞二姑娘新婚大喜,特備薄禮登門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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