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出過不少武將。


    但稱得上真正天賦異稟少年將才的,非虞煥臣莫屬。


    此時他背映青簷蒼雪,白色武袍無風自動,以一人之力將突破王府親衛的攔截,已經闖到了中庭。


    因是不請自來,他甚至沒有拔劍。


    虞靈犀跑得氣喘籲籲,與廊下喚了聲:“兄長!”


    虞煥臣停了腳步,目光朝她望來。


    虞靈犀提裙下了石階,紅著臉肅然道:“都住手!”


    侍衛們下意識朝旁邊某處看了眼,不知得了誰的命令,都乖乖收攏了兵刃,立侍一旁。


    虞靈犀鬆了口氣,忽而腕上一緊,被虞煥臣大步領至一旁。


    “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虞煥臣看到她披頭散發、衣裳單薄的模樣,英氣的劍眉擰得更緊了些,“大雪天連件禦寒的厚衣裳都沒有,是他故意苛待你了?”


    “不是。”


    虞靈犀搖了搖頭,“是我聽聞兄長來了,心中歡喜,來不及穿戴齊整。”


    虞煥臣解下罩袍裹在妹妹身上,擔憂道:“他……欺負你了?”


    虞靈犀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句“欺負”的意思。


    畢竟她這副睡意初醒的模樣,明顯是從榻上匆匆趕來的。


    她露出了幹淨的笑顏,溫聲道:“沒有欺負,我在這一切都好。”


    此言也不算是假話。


    雖然寧殷偶爾使壞嚇她,但始終不曾越過底線。真正瘋起來時,他也隻敢握著虞靈犀手裏的刀刃,往自己喉結上送。


    虞煥臣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那日宮變,府中防備鬆懈牽連歲歲,是哥哥不好。回來後不見你,我們都快急瘋了。”


    他繃著嗓音,“直到早朝之上見到了靜王腰間的香囊,認出是你所繡,這才篤定你確然在靜王府中。”


    妹妹唯一擅長繡的便是瑞兔花樣,虞家人人皆有一隻,對她的針法十分熟悉。


    虞煥臣的那隻兔子香囊佩戴了三四年,直到今年成婚後,才換成蘇莞送的葡萄紋鏤銀香囊。


    “我就知道兄長能認出來。不過,此事真的與寧殷無關,寧殷知道那個香囊是給你傳信用的,可他依然選擇佩戴,這已然能表明他的態度。”


    虞靈犀怕誤會加深,便解釋道,“是王令青事敗後狗急跳牆,聽聞七皇子曾淪落為奴,便將我擄來這送給他,以此換取生機。”


    王令青?


    虞煥臣沉思:七皇子流亡的內情並未擺在明麵上,一個小小的東宮走狗是如何知曉的?


    未等他想明白,便聽妹妹問:“而今朝堂局勢如何?”


    “一灘渾水。”


    提及這事,虞煥臣的神色便更凝重了些,“舊黨新貴蠢蠢欲動,總有不怕死的想趁亂分一杯羹。”


    難怪這幾日寧殷身上總有許多未幹的血跡,虞靈犀輕輕蹙眉。


    “這些暫且不提,前日我與父親欲以功勞換取皇上收回賜婚成命,皇上卻隻是裝糊塗,想必不能來明的了。”


    虞煥臣道,“大婚之前還不知會有什麽變故,你先跟哥哥回家。”


    虞靈犀攏著兄長寬大的外袍,沒有動。


    虞煥臣回過頭,喚道:“歲歲?”


    “我不想回去。”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抬首道,“我要留在寧殷身邊。”


    “歲歲不回去?”


    虞煥臣有些訝然,隨即沉下目光,“靜王威脅你,讓你留下來做人質?”


    “我說了,是我要留下。”


    虞靈犀呼出一口白氣,垂眸柔聲道,“上一次,我沒有選擇的餘地;這一次,我不想再拋下他。”


    如今朝局雖然動亂,但至少,寧殷不再是那個需要忍辱負重、命懸一線的衛七。


    虞煥臣還是不放心。


    朝中小亂不斷,寧殷又鋒芒太過,他怎麽可能放心將妹妹獨留在此間?


    “不行……”


    “我想賭一把,兄長。”


    虞靈犀眸光堅定,思緒清明道,“若大婚當日還沒有最後的結果,才是我認命的時候。”


    “離大婚不過四日,如何來得及?”


    虞煥臣正色道,“你這是拿自己的命做賭,歲歲。”


    “可不選擇他,我這輩子都會後悔。”


    見虞煥臣不肯鬆口,虞靈犀便抿唇笑了笑。


    “告訴兄長個秘密。”


    她眼裏盛著通透的光,上前一步道,“你以為就我們在為賜婚的事著急,寧殷不急嗎?”


    那個人,可是光提到她與薛家的婚事,都會咬牙切齒地撚酸呢。


    於是虞靈犀想賭一把,就賭她在寧殷心中的那點地位。


    虞煥臣沒有說話,目光中略有掙紮之色。


    虞靈犀輕輕拉了拉虞煥臣的袖邊,哄道:“我送兄長出府,好不好?”


    虞煥臣看了妹妹許久,終是長長歎出鼻息。


    虞靈犀掛著明淨通透的笑,親自送哥哥至府門前。


    “不成,還是太冒險了!”


    虞煥臣出了府門又折回,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道,“哥哥不放心!”


    他才剛觸及虞靈犀的腕子,便聞一陣破空之聲咻咻而來。


    常年疆場練出的反應能力使得虞煥臣第一時間鬆手,繼而一支羽箭擦著他的護腕飛過,釘入身後凝冰的地磚之中。


    地磚瞬時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力度大到入地兩寸,箭尾仍嗡嗡不止。


    虞煥臣瞥了眼劃破的袖子,臉色一沉。方才若不是他反應迅速收回手,這支箭刺破的便不止是他的袖子了。


    “歲歲,哥哥希望你想清楚。”


    虞煥臣指著地上那支羽箭,“你要留在這樣危險的人身邊?”


    虞靈犀知道,一刻鍾的時間到了。


    “他隻是怕你帶走我,像上回一樣。”


    虞靈犀壓了壓唇線,解下虞煥臣的外袍遞還過去,“我會每日給家中寫信報平安的。再縱容歲歲一次,可好?”


    虞煥臣心情無比複雜,接過外袍往外走了幾步,停住。


    他複又回頭看了妹妹許久,直至她笑著揮手,才沉重邁下石階,翻身上馬。


    屋簷上的雪塊墜落,吧嗒一聲輕響。


    兄長走後,虞靈犀垂眸看著釘在磚縫中的羽箭,輕歎一口氣。


    她雙手並用,將羽箭拔了出來,握在手中掂了掂,然後轉身去了寢殿。


    現在,該關起門來找小瘋子算賬了。


    寢殿裏沒有一個侍從,寧殷赤足坐在榻上,仍保持著她離去時的姿勢,手中把玩著一塊黑色的玉雕,不知在想什麽。


    虞靈犀極少見他這般岑寂的模樣。


    見到虞靈犀麵色沉靜地進門,他明顯怔了怔神,才極慢地綻開一抹笑來。


    “你回來了。”


    他若無其事地直身,將玉雕鎖回榻頭的暗格中,“遲了兩息。”


    “這個,是怎麽回事?”


    虞靈犀擰著眉,氣呼呼將那支羽箭拍在了他麵前的案幾上。


    “這個啊。”


    寧殷拿起那支羽箭,屈指彈了彈冰冷的箭尖,發出“叮”的一聲,“本王素來記仇,所以告訴李九,若是虞煥臣敢帶你走,便廢他一隻手。”


    見虞靈犀瞋目,他不在意道:“廢一隻手而已,又不曾殺他。”


    “那是我兄長。”


    虞靈犀站在他對麵,神情認真端肅,“你要傷他,還不如傷我來得痛快。”


    “我怎麽舍得傷靈犀呢?”


    寧殷笑了聲,緩聲道,“靈犀永遠不會犯錯的,錯的都是別人。”


    “那真是抱歉,我沒有跟兄長走,殿下的計劃落空了。”


    虞靈犀抱臂,舍下臉往他身邊一坐,“殿下如今扶雲直上,既然甘願放下身份做我的姘夫,我為何要走?”


    寧殷抬眸,端詳她的神色半晌,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我要賴、在、這!”


    虞靈犀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哪怕我有皇帝的賜婚在身,哪怕四日後花轎無人、婚宴大亂,也與我沒有關係!反正是靜王殿下將我留下的,是殿下舍不得我……”


    “放肆。”寧殷眯了眯眼。


    “難道不是?兄長被我氣走了,爹娘也不會再管我,我沒有家了。”


    虞靈犀竟然越說越動情,忍不住酸了鼻根,別過臉道,“殿下若不管,大不了四天後我們一起死。”


    寧殷許久沒有答話。


    一向譏嘲善辯的靜王殿下,此時變得格外乖順,清冷的眸色定定地看著虞靈犀,翻湧著未知的暗色。


    片刻,那暗色平息,凝成深不見底的潭。


    “靈犀又騙我了。”


    他像是說給自己聽,掃了眼自己腰間掛著的那隻針腳雜亂的香囊,慢悠悠嗤道,“畢竟連親手做的香囊,都隻是為了向虞家傳遞消息。”


    虞靈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有時候,她真是恨不得將寧殷的腦袋打開,瞧瞧那裏麵都裝了些什麽彎彎繞繞。


    她索性伸手,將香囊一把拽了下來。


    吧嗒一聲輕響,寧殷眼底的淺笑一凝。


    他抓住她的腕子,拉近些,望著她的眼睛溫聲道:“趁我沒生氣,還回來。乖。”


    “既是知道我的用意,為何你還心甘情願佩戴這物?”


    虞靈犀忍不住問,“你這麽聰明,怎麽就不曾想過打開香囊看看呢?”


    她氣得將香囊扔回了寧殷身上,然後扭身坐在床榻盡頭,背對著不理他。


    寧殷狐疑,捏了捏那隻墨綠色的壺形香囊。


    手感的確有些不對勁。


    他昨日拿到這物後忙於公務,隻在疲憊時解下來嗅了嗅其中香味。


    如同飲鴆止渴,帶著近乎自虐的清醒與甘於墮落的沉迷,並未對裏頭的填充物起疑。


    寧殷遲疑了片刻,終是將香囊收緊的細繩拉開,倒出裏頭的香料和棉花。


    除了薄荷、丁香等常見的香料外,裏頭還有兩顆指尖大小的相思紅豆。


    紅豆上刻了字,一顆刻著“歲”,一顆刻著“七”。


    寧殷忽然安靜下來,垂下眼瞼,指腹來回撫摸著那兩顆刻了拙劣字跡的相思豆。


    再抖了抖香囊,裏頭又掉出一張折疊的紙箋來,上頭用娟秀的蠅頭小楷寫著兩句話。


    【雙生有幸,見君不悔】


    “雙生有幸,見君不悔。”


    寧殷在心裏又默念了一遍,而後低笑一聲,故作平靜道,“都道一生一世,靈犀卻為何寫的‘雙生’?”


    虞靈犀扭過頭,甕聲甕氣道:“因為一輩子不夠你作妖的!”


    香囊裏放紅豆是京中女子用作定情剖白的信物,寓意生生世世、相思不忘。她花了大半夜才做好這個東西,寧殷這瘋子竟是壓根沒領悟到,難怪一早就陰陽怪氣的。


    明亮溫柔的少女,連獨自生悶氣的樣子都是賞心悅目的一幅畫。


    寧殷盯著手裏的紙箋片刻,忽而低笑出聲,越笑越放肆,直至笑得雙肩顫動,連眼尾都笑得泛起了紅。


    虞靈犀從未見寧殷這般恣意地笑過,不由皺眉看他。


    寧殷扳過她的肩,虞靈犀想起自己還在生氣,便扭身掙開。


    寧殷再碰,她複又掙開,難得骨氣了一回。


    於是寧殷將她整個兒攬入懷中,而後收緊手臂,用下頜抵著她的發頂,輕輕摩挲。


    他一句話也沒說,他永遠不會說“對不起”。


    這就是他道歉的方式。


    “你完了。”


    虞靈犀悶在他懷裏,包容而又嬌氣,“我賴上你了,小瘋子。”


    寧殷擁得更緊了些,像是要將她整個融入骨血,藏在心尖。


    “好啊。”


    他笑得溫柔而又瘋狂,於她耳尖一咬,“陪瘋子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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