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一字一句道:“小姐現在,立刻,給我回去!”


    虞靈犀望著他幽黑清冷的眼眸,搖搖頭:“不,衛七。”


    寧殷盯著她,看了很久。


    “小姐無兵無權,憑你一己之力對抗東宮儲君?”


    “我已請南陽郡王出手,若是順利,便能請來帝後解圍。”


    “若是不順呢?”寧殷沉聲問。


    虞靈犀抿著唇,沒有說話。


    她隻是一介臣女,沒有號令天下群雄的本事,無非流血五步,血濺七尺。


    若她在東宮有個三長兩短,即便明日督察使查出災糧失竊,天下人亦會覺得是太子為了掩蓋逼死將軍府嫡女的罪行,而設計坑害虞家。皇上必將徹查,太子的陰謀也就不攻自破……


    當然,這隻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寧殷似乎看透了她的決然,忽的嗤笑起來。


    他墨眸冰冷,嗓音卻又輕又柔:“小姐真是好算計,好膽量。當初身中催情香,寧可用簪子刺死自個兒也不讓我碰,今夜卻為了別人舍身飼虎……”


    虞靈犀大聲道:“阿姐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家人。”


    “家人?”這個詞令寧殷感到陌生。


    他記憶裏隻有仇人、能利用的人,死人以及將死之人……沒有家人。


    “小姐軟肋太多了。”


    寧殷眸中沒有一絲波瀾,冷嗤道,“隨便拎一個人出來,都能嚇得你方寸大亂。”


    “那不叫‘軟肋’,衛七。父兄,阿姐,阿娘……他們傾其所有守護、疼愛了我十幾年,同氣連枝,一損俱損。”


    虞靈犀臉上濺著冷雨,但她的眼神很沉靜,“人熱血赴死,總比冷血活著要好。這一次,理應我保護他們。”


    寧殷神情莫辨,沒有動。


    驟雨打在馬車棚頂,嘩嘩一片,像是急促的催命符。


    沒時間耽擱了。


    車夫還躺在路邊不知死活,虞靈犀便自己伸手,去夠車前垂落的馬韁繩。


    可指尖還未觸及到,寧殷便悠然抬靴,踩住了韁繩。


    虞靈犀用力抽了抽,韁繩在他靴下紋絲不動,不由慍惱:“衛七!鬆開!”


    下一刻,高大的身影籠罩,虞靈犀被推入了馬車中。


    “你!”


    意識到寧殷要做什麽,她下意識抬手,卻被捉住手腕;抬腿,腿也被壓住。


    狹窄的馬車內,兩人視線相觸,呼吸交纏,眸中倒映著彼此的模樣。


    “衛七,你放開我!”虞靈犀看著起身壓上的少年,驚怒不已。


    “不能放。”


    寧殷隻用一隻手,便輕鬆將虞靈犀不斷掙動的雙腕壓在頭頂,嗓音帶著令人心寒的淡漠,“小姐這條命寶貴得很,衛七舍不得小姐做傻事。”


    可是,來不及了。


    虞靈犀急紅了眼睛,眸光濕潤,卻咬著唇猶不服輸。


    阿姐性子烈,衝動之下不知會做出什麽來。她怕阿姐撐不到寧子濯趕到。


    雨水順著寧殷的發梢滴落,落在虞靈犀的鬢邊眼角,像是幾滴淚滑過她瑩白柔美的臉龐。


    寧殷望著她眼角的濕痕,眼睫一動,手勁下意識鬆了些許。


    他抬指壓在虞靈犀欲呼的唇上,低低“噓”了聲。


    一時間仿若回到前世,壓迫感極強。


    虞靈犀僵住不動,隻聽寧殷在耳畔短促一笑,像是做了決定般:“隻要小姐姐乖乖聽話,我便還小姐一個完好無損的虞辛夷。”


    大雨傾盆,馬匹不安地刨動蹄子。


    閃電劈過蒼穹,將街巷照得煞白。


    東宮。


    內侍躬身進門,於屏風外稟告道:“殿下,虞將軍的女兒於永春門外求見。”


    聞言,寧檀眼裏露出計謀得逞的得意。


    再自恃清高的女人,這會兒還不是得乖乖進宮來求他。


    “將她帶去宜春宮,好生招待。”


    寧檀推開懷裏的美婢,陰笑著道,“滾吧,今晚不用你們伺候了。”


    進東宮不許帶利刃,虞辛夷解了短刃,步履沉穩大氣,一襲紅色戎服官袍掠過雨夜,如最熱烈的火焰燃燒。


    她停了腳步,凜然道:“宜春宮乃是娛樂之所,不適合談公事。勞煩公公告訴殿下,我就在偏殿等候。”


    說罷,徑直調轉腳步,推開了偏殿的門。


    刺目的燈火撲麵而來,她眯了眯眼。


    寧檀才剛起身,便見殿門被人用力推開,走入一個英姿颯爽的戎服女將,不由嚇得跌回坐榻中。


    定睛一看,原來是百騎司司使虞辛夷。


    “怎麽來的是她?”寧檀眯著眼打量虞辛夷,有些敗興。


    他還以為來的是虞靈犀那軟乎乎的小美人呢,沒想到來的是帶刺的女武將。


    不過……


    不知是燈火映襯的原因,今夜細看虞辛夷,倒也不似之前印象中那般母夜叉似的人物,反而五官英氣漂亮,明豔大方,別有一種野性難馴的風韻。


    嬌滴滴的美人吃膩了,他還沒嚐過這樣的烈女子呢。


    虞辛夷忍著太子黏膩的目光巡視,按捺心底的怒意,抱拳道:“臣女百騎司司使虞辛夷,見過太子殿下。”


    寧檀給身邊的內侍使了個眼色,方緩緩直身道:“免禮吧。虞大姑娘入夜求見,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


    虞辛夷咬牙:“求殿下看在虞家滿門忠烈、戰功赫赫的份上,高抬貴手!”


    “讓孤幫忙,虞大姑娘得拿出誠意來啊。”


    太子直勾勾盯著她,心馳蕩漾道,“畢竟關乎幾萬災民的性命,孤也不能白冒這個險,為你虞家求情。”


    虞辛夷抬頭,神情了然:“臣女還未說是何事,殿下怎知和災民有關?”


    寧檀一噎,憋了半晌方道:“虞家最近就接了賑災這一項命令,孤也是猜的。”


    宮侍燃了香爐,奉上瓜果酒水。


    虞辛夷冷然一笑:“果真是太子殿下做的。”


    寧檀幹咳一聲,抬起酒盞示意道:“有什麽話,虞大姑娘與孤便喝邊聊。”


    虞辛夷冷冷瞥著,不為所動。


    她朗然道:“任誰貪贓枉法,都不可能是我虞家將領。猶記七年前家父剛接管兵權,軍紀鬆散,兵卒私取百姓財物、調戲女子之事時有發生,是家父連夜肅清軍中敗類,這才有了如今這支鐵血嚴明、戰無不勝的虞家軍。”


    寧檀盯著案幾上嫋嫋暈散的香爐,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道:“好了好了,陳年舊事還拿出來說什麽?”


    虞辛夷反唇相譏:“沒有這些陳年舊事,太子殿下的儲君之位能坐得安穩?”


    “你放肆!”


    “鳥盡弓藏,乃昏君行徑……”


    話還未說完,虞辛夷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


    她目光遲鈍了一會兒,扶額咬牙道:“你做了什麽……”


    寧檀心下一喜,便知是藥香奏效了,忙屏退侍從。


    他知道虞辛夷自幼習武,為了以防萬一,又多等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敢向前。


    虞辛夷已然站不穩了,扶額搖搖晃晃,臉上浮現出醉酒般的紅暈,倒給她的麵容添了幾分別樣的嬌豔。


    寧檀這才壯著膽子走過去,攬住虞辛夷纖細緊實的腰肢道:“虞大姑娘放心,隻要你跟了我,孤便留你一家性命……嗷!”


    一聲慘叫,寧檀的手被虞辛夷反扭在身後。


    繼而“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在寧檀臉上,直將他打得一趔趄。


    寧檀沒想到虞辛夷吸了那麽烈的香,竟然還有力氣掌摑太子,不由惱羞成怒道:“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惡狠狠扯了腰帶,剛欲撲上去,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喧鬧。


    “殿下,殿下不好了!”內侍驚慌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寧檀扭頭,喘著粗氣問:“又有什麽事?”


    “方才數十支塗滿甘油的火箭從天外飛來,東宮左春坊和崇仁殿走水,驚動了聖上和羽林軍!”


    “怎麽會突然起火?你們都幹什麽吃的!”


    “這火蹊蹺,奴也不知啊。”


    內侍壓著公鴨嗓:“現在聖上已經快到武德門了,殿下還是快些收拾準備迎駕吧。”


    東宮與天子宮殿隻有一牆之隔,從武德門到此處,不過半盞茶的時辰。


    寧檀慌了,顧不得那點齷齪心思,忙將虞辛夷往內間推,隻想快點將這女人藏起來才好。


    若是被父皇瞧見他對功臣之女下手,少不得又一頓打罰。


    “昏君!別碰我!”虞辛夷竟然還有力氣反抗,拳腳並用,且招招致命!


    寧檀肚子和胯下被她踢了好幾腳,頓時疼得麵目扭曲,夾著腿大喊:“來人!把這瘋女人給我拖下去,關起來!”


    四五個內侍一擁而上,好不容易將虞辛夷架去內間,便見殿外火把通明。


    繼而殿門被推開,羽林軍簇擁著兩鬢斑白的皇帝進殿,後麵還跟著唇紅齒白的南陽小郡王。


    寧子濯的目光有些焦急,掃視了殿內一眼。


    皇帝很鐵不成鋼地看著衣衫淩亂的太子,斥道:“東宮大火,你卻半天不見人,到底在作甚?”


    寧檀匆匆係上腰帶,垂首躬身道:“父、父皇,兒臣……”


    他話還未說完,便聞內間傳來內侍“哎喲哎喲”的痛呼,伴隨著拳腳落在皮肉上的聲響。


    一陣劈裏啪啦的瓷器碎裂聲後,麵色暈紅的虞辛夷步履踉蹌地走了出來。


    “虞司使!”寧子濯立即向前,脫下外袍裹在虞辛夷身上。


    好在她除了身體沒什麽力氣,衣衫齊整,並無別的異常。


    皇帝看了看鳳眸含怒的虞辛夷,又看了看麵前畏縮跪伏的太子,一切都不言而喻。


    “混賬東西!”


    皇帝怒上心頭,當胸一腳踹去,叱道,“你都做了什麽!”


    太子被皇帝盛怒之下的窩心腳踹得栽了個跟頭,王八似的肚皮朝上,狼狽翻身跪好,訥訥不敢辯駁。


    ……


    雨勢漸小,馬車依舊停在道旁。


    東宮的方向,火光隱隱可現。


    寧殷屈腿而坐,眼中落著明滅不定的光,像是在欣賞一件賞心悅目的傑作,淡淡道:“冷靜下來了?”


    虞靈犀望向失火的方向,半晌,點了點頭。


    寧殷就像一座冰山,露出來的隻是小小一角,水麵下還藏著不為人知的力量。


    這樣狡黠、狠戾而又善於偽裝蟄伏的人,她一點也不奇怪他會爬到權傾天下的位置。


    “以後,不可以凶我了。”


    虞靈犀垂眸打破沉寂,揉了揉被他攥疼的手腕。


    頓了頓,又小聲補上一句:“雖不知你用了什麽手段,但,還是謝謝你。”


    “不必謝我,謝你的小郡王去吧。”


    寧殷發梢滴水,語氣也涼颼颼的,“我能有什麽手段?不過是騙小姐安心罷了。”


    虞靈犀抬眼看了他許久,才從他俊美的臉上看出一絲類似“記仇”的情緒。


    “衛七?”


    “衛七。”


    連喚了兩聲,寧殷才懶洋洋掀起眼皮,瞥向她。


    虞靈犀張了張嘴,還未說話,便聽前方傳來馬車的聲響。


    她撩開簾子一看,見馬車前掛著南陽郡王府的燈籠,不由眼睛一亮,跳下車道:“阿姐!”


    郡王府的馬夫勒韁停下,繼而車簾掀開,露出了寧子濯那張年少秀氣的臉。


    “虞二姑娘別擔心,虞司使沒事。”


    寧子濯欠了欠身,露出身側倚在車壁上昏睡的虞辛夷。


    虞辛夷看上去沒受到什麽傷害,身上還罩著寧子濯的織金外袍。


    虞靈犀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回實處,鬆了口氣,忙朝寧子濯鄭重一禮道:“多謝郡王殿下出手相救。”


    寧殷靠著馬車而站,幽冷的眸子微微眯起。


    嘶,還真去跟她的小郡王道謝了?


    手癢,想殺人。


    車上,寧子濯莫名一哆嗦。


    四顧一番,他納悶道:怎麽突然覺得背後有股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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