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隼驚飛,掠過一池寒影。


    “衛七……”虞靈犀聽見自己的嗓音在微微發顫,不詳的預感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寧殷看著她,麵色很平靜,仿佛身後湖水中撲騰的隻是一條倒黴的魚。


    水花由大轉小,很快隻餘一串氣泡,幾點餘波。


    一片衣角浮出水麵,虞靈犀登時呼吸一窒:薛岑不會鳧水!


    來不及質問寧殷是怎麽回事,她踢了鞋襪便快步躍入湖中。


    噗通一聲,水花四濺。


    寧殷扭頭看著湖中拚命朝薛岑遊去的少女,平靜的眸子起了波瀾,一片破碎。


    於他看來,薛岑無疑是個礙事的家夥,趁人之危,卻又標榜正義,骨子裏透著薛家人特有的自私虛偽。


    隻要他死了,便能順理成章解決薛家和東宮兩個危機。實在是劃算得不能再劃算的買賣,他不明白虞靈犀為什麽要跟著跳進去……


    薛岑已然失去了意識,水中又有衣物束縛,嬌弱的少女很快力竭,被薛岑沉重的身軀拖著往下沉。


    虞府的馬車停在牆外,侍衛抱劍佇立,對牆內藕池的情況一無所知。


    虞靈犀順著薛岑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衣襟,拽著他拚命往上鳧。


    但年輕男子的身軀實在太過沉重,幾度浮浮沉沉,她開始後悔為了和薛岑單獨談話,而將侍衛留在了牆外遠處。


    想要張口呼喚,卻被灌了滿口的冷水。


    虞靈犀用盡最後的力氣將薛岑推向岸邊礁石,沒入水中的一刻,她透過蕩漾的睡眠,看到了寧殷被波光扭曲的、晦暗冰冷的眼睛。


    完了。


    好不容易重生一次,死前看到的最後一眼,依舊是寧殷那張可惡的臉……


    不行,不能死在這。


    她拚命劃動手腳,意識模糊之際,又聽見耳畔一聲噗通水響。


    水麵清冷的月光碎成銀斑,一條熟悉的少年身影破水而入,帶著一連串氣泡,矯健朝她遊來。


    虞靈犀不自覺朝上浮著的手臂被緊緊攥住,也沒看清他怎麽使勁兒的,隻覺一股猛力拽去。


    強健的手臂托住虞靈犀的腰,使得她的腦袋順利浮出水麵。


    “小姐。”


    她聽到寧殷略微急促的呼吸在耳畔響起,捏著她的下頜拚命喚她。


    下一刻,空氣爭先恐後湧入鼻腔,嗆得她猛力咳嗽起來。


    “來……來人!”


    她總算想起了候在遠處的侍衛,嘶聲竭力道,“青霄!”


    馬車旁,青霄最先察覺不對勁,大步穿過圍牆月門一看,頓時駭得色變。


    “來人,快救小姐!”


    青霄丟了佩刀,跳入池中扶住虞靈犀。


    其他兩個侍衛也及時趕到,合力將昏沉的薛岑拉上岸,池邊一片混亂。


    虞靈犀被簇擁著救上岸,侍衛們圍著給她拍背順氣,她卻望向一旁濕漉漉閉目躺著的薛岑,嗆聲短促道:“別管我,去……去救薛二郎!”


    於是按壓薛岑胸膛的按壓胸膛,請大夫的請大夫,又是一陣忙亂。


    沒人留意還泡在水裏的寧殷。


    波光揉碎在他眼裏,寧殷麵無表情地想了想,眼下情況,隻有殺光在場所有人才是最保險的。


    然而指間的刀刃轉了幾圈,終究被收回袖中,披著一身淅淅瀝瀝的湖水上了岸。


    暮春時節,泡冷水的滋味並不好受,被風一吹,更是寒涼。


    虞靈犀顫抖不已,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


    前世沒能救下薛岑,總不能今生也連累他。


    正想著,肩上一暖,罩下一件寬大幹燥的暗青色外袍。


    她怔怔回首,看到了寧殷那張年輕冷白的臉。


    他發梢濕漉漉滴著水珠,唇色很淡,眸色幽暗難辨,看著她道:“小姐,別著涼。”


    虞靈犀頹然坐在地上,喘息著,仿佛在這張年少俊美的臉上看到了前世的影子。


    她忽地抿緊了唇,短暫的怔愣過後,便漫出無盡的慍怒。


    掌下用力,她扯下寧殷攏過來的外袍,扔在了地上。


    她不願披他的衣裳,不願和他說話。


    正此時,一旁昏迷的薛岑猛地咳出一口積水,侍衛喜道:“小姐,薛二郎醒了!”


    虞靈犀長鬆了一口氣,顧不得寧殷,忙踉蹌起身撲至薛岑身邊,濕紅的眼中滿是愧疚:“岑哥哥,你沒事吧?”


    寧殷垂下眼眸,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落下深重的陰翳。


    薛岑堪堪從鬼門關轉回來,尚且很虛弱,說不出話,隻顫巍巍抬起緊攥的右手,似是要說什麽。


    打開手掌一看,裏頭卻是一小塊撕裂的黑色布條。


    是他墜湖前,從那下手的黑衣蒙麵人身上扯下來的。


    “這布料……”


    青霄見多識廣,拿起那塊布條摸了摸,皺起眉頭,“料子上佳耐磨,不像是平民百姓的款式。”


    這已然坐實了虞靈犀的猜想,薛岑的墜湖絕非意外。


    很快,薛岑被送回薛府了,虞靈犀特意派了青霄前去解釋情況。


    她在地上呆呆坐了會兒,才在一名侍衛小心翼翼的呼喚中回神,癡癡起身,拖著吸水沉重的身子,一步一個濕腳印地朝馬車方向行去。


    寧殷下頜滴水,始終沉默地跟在她身後,像極了幾個月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可惜,她不會被同樣的招數騙兩次了。


    虞靈犀停住了腳步,素來柔軟的嗓音染上了湖水的清寒,示意侍從道:“你們先下去。”


    屏退侍從,她視線巡視一圈,拿起了車夫遺落在馬車上的馬鞭。


    將鞭子攥在手中,她方轉身抬首,定定直視寧殷的眼睛。


    半晌,問道:“你為何會出現在這?”


    消失的信箋,墜湖的薛岑,還有“恰巧”出現在這兒的寧殷……


    那些曾被她忽視的細節終於連接成線,編織成可怕的真相,一切都朝她最擔心的方向脫韁狂奔。


    馬車上掛著的燈籠微微搖晃,他們的影子也跟著跳躍顫動,透著詭秘的不安。


    寧殷依舊是乖巧安靜的樣子,仿佛今晚的混亂與他無關,隻有在看向虞靈犀瑟縮濕冷的身軀時,眼底才有了些許淺淡的波瀾。


    “小姐在發抖。”他輕聲道。


    虞靈犀問:“你是何時開始計劃此事的?”


    “夜裏風寒,穿著濕衣容易著涼。”寧殷道。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問:“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呢,衛七?”


    寧殷抿緊了唇。


    他垂下了頭,半晌不語。


    就當虞靈犀以為他在懺悔反思時,少年抬起頭,勾出了一個她曾無比熟悉的、涼薄的笑容。


    卸下了那累人的偽裝,他連語調都輕鬆起來,輕輕道:“小姐不能和他成婚,讓礙事的家夥從世上消失,不好麽?”


    虞靈犀心頭一顫。


    她想起方才在月洞門下瞧見的畫麵,那時的寧殷站在池塘邊,冷眼看著薛岑在湖裏掙紮,臉上就掛著這般愉悅冷情的笑容。


    這才是虞靈犀認識的,真正的寧殷。


    “所以,你就下手殺他,將一個不會鳧水的人推入池中?”虞靈犀忍著胸腔的悶疼,問道。


    “我沒有。”


    “還騙人!”


    “殺他的不是我,他不值得我動手。”


    寧殷嗤笑,若他親自動手,薛岑早就是一具屍首了。


    虞靈犀顫聲:“但你想讓他死。”


    “是。”他承認得幹脆。


    “為什麽?”


    “薛家保護不了你。”


    “就因為這個?”虞靈犀簡直不可置信。


    “小姐若和他成婚,便不會留我在身邊。”


    寧殷負手,淡淡地說,“可小姐答應過,永遠不會拋棄我的。”


    虞靈犀終於明白午時在細雨中,他的那句“衛七明白了”是何意思。


    他明白了,隻要能讓虞家留他在身邊,殺多少礙事的人都沒關係——


    哪怕,不是他親自動手。


    這個小瘋子!還是和前世一樣不可理喻!


    撿他回來時,不是沒有過試探和懷疑。


    可虞靈犀想著,他裝良善也好,甜言蜜語也罷,總歸是要靠他罩住將來的虞家,一點小謊無傷大雅;


    但沒想到,他的心從內到外黑透了,竟會下狠手傷害自己身邊的人。


    “要怪隻能怪他自己虛偽蠢笨,不自量力。”


    反正已經被看穿了,寧殷也不介意說兩句真話,“沒有足夠的力量,卻要和太子爭搶;不會鳧水,還要約來湖邊。這樣的人,死了才是他最大的價值。”


    虞靈犀眼眶濕紅,是憤怒,更是失望。


    憤怒過後,她反而平靜下來,輕笑一聲問道:“你如此能耐,下一個要殺的人……”


    抿了抿唇:“是不是就是我?”


    寧殷微微側首,居然認真地思索了一番這個問題,方得出結論:“我不會傷害小姐。我說過,小姐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願意為小姐做任何事。”


    虞靈犀已然辨不清他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所以,當初你拚死也要追著我的馬車,是因為你認出了我的身份,覺得將軍府有利可圖,才以命相賭博得我的可憐?”


    “是。”


    “春搜時,你是為我看管馬匹的人之一,以你的能力和警覺性,不可能察覺不到草料有問題。我的馬發狂驚跑,隻有你追上來……這事也是你幹的?”


    “不是。”


    “但你知情。”虞靈犀猜測。


    或許,他還在陰謀的基礎上添了把火。


    “是。”依舊是平靜的嗓音。


    他臉上一點悔意都沒有,仿佛自己所做的那些和吃飯睡覺一樣天經地義,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曾悔過,愧過?”


    “不曾。”


    “你!”


    虞靈犀氣急,高高揚起了手中的鞭子。


    寧殷站著沒動,臉上掛著淡而譏誚的笑容。


    鞭子有何可怕?以前在宮裏時,那個瘋女人不也經常鞭笞他嗎?


    更疼的都受過,早就習慣了。


    受了她這一頓鞭刑,就當給這場無聊的遊戲做個了結。


    然而,高高揚起的馬鞭頓在半空中,遲遲不曾落下。


    虞靈犀眼眶微紅,望著寧殷的眸子翻湧著複雜。


    她想起了今日午時,她親口所說的那句“既然將你撿回,你便是我的責任”,她想起了懸崖上流入喉間的那股腥甜溫熱……


    前世今生,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握著鞭子的手微微顫抖,如同墜有千斤。


    許久,靜得隻有風吹過的聲音。


    下一刻,虞靈犀閉目,那根馬鞭擦著寧殷的臉,狠狠落在了她自己的手掌上。


    用盡全力的鞭子帶著呼呼風聲,“啪”地一聲脆響,她嬌嫩的掌心立刻泛起了紅腫。


    寧殷收斂了笑意,身後玩弄短刃的手指一頓。


    “這一鞭,罰我自己識人不清,引狼入室。”


    虞靈犀眼角濕紅,疼得呼吸都在哆嗦,卻仍咬牙一字一句道。


    “啪”!


    又是一鞭落下,掌心兩道紅腫可怖交錯,立刻破了皮。


    明明是落在她掌心的鞭子,寧殷卻兀地察覺自己那顆冰冷死寂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眼淚在眶中打轉,虞靈犀忍著快要疼哭的劇痛,顫聲道:“這一鞭,罰我心慈手軟、輕信偏信,險些釀成大禍。”


    第三鞭落下,寧殷沉了麵色。


    他抬手攥住了落下的鞭子,鞭尾如蛇扭動,在他冷白的下頜甩出一條憤怒的紅。


    寧殷連眼都沒眨一下。


    他盯著虞靈犀,嗓音喑啞無比:“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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