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薑忻偏頭,四目相對。


    她眼中映著碎光,像月光下瀲灩的湖水,卷曲的長發散落在床單上,黑與白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疼。”她說。


    林知舟短促的失神,按在腹間的手倏地鬆開。


    他退開半步:“臨床表現判斷可能是急性腸胃炎,先去做個電解質,血常規,腹部彩超還有腹平片,明天最好再去做個無痛胃鏡。”


    薑忻撐著上半身坐起,醫生已經重新繞至辦公桌後,拿著筆寫著什麽,頭也不抬:“讓家屬去辦住院手續,住院觀察幾天。”


    她拉著衝鋒衣拉鏈的手頓了一下,像是突然卡住,“沒帶家屬”幾個字臨到嘴邊又變了個調,改口說:“知道了。”


    林知舟沒搭話。


    薑忻把單子一張張對齊疊好,步出診室,一邊辦手續一邊看病。


    近一個小時後,她才拿著報告單折回來,接而被安排進病房輸液。


    一間病房三張單人床,一張空著,一張躺著位睡熟的中年女人。


    薑忻的床位靠裏,護士小姐手法熟練地將針管推進靜脈血管,貼上醫用膠帶:“家屬沒來?”


    “沒來。”


    護士調節著變速器,一邊叮囑,“晚上可能出現上吐下瀉的情況,有什麽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就按呼叫鈴,護士站24小時有人值班。”


    薑忻聽出話裏的善意,微微彎唇:“謝謝。”


    她躺在沾滿消毒水味道的被褥裏,剛醞釀出點睡意又被突如其來的失重感驚醒。


    這一整晚她頻繁起夜,幾乎沒怎麽睡,胸口的惡心感一直沒有消下去,腸胃抽搦的存在感很強,長時間纏著繃帶輸液的手也涼得嚇人。


    直到天蒙蒙亮,薑忻才稍微覺得好受點。


    她像隻病懨懨的貓蜷在床上,躺下就懶得動。


    正當她睡得迷迷糊糊,意識被周公勾走一半時,隱約察覺有人靠近,緊接被窩裏多出一處熱源,貼著她隱隱作痛的小肚子。


    她困得實在不願睜開眼,隱約看到熟悉的影子,身體的本能讓她牢牢護住讓人眷戀的溫度。


    ......


    林知舟幫她掖好被子,垂眸睇著薑忻在睡夢中也輕蹙著的眉心,抬手想替她撫平,蒼白的指尖克製的懸在半空,頓了幾息,又不自覺蜷了蜷,慢慢收回來。


    他似是有些惱自己剛才的舉動,轉身走出病房。


    “林醫生?”


    醫院住院樓裏走廊安靜且空無一人,小護士拿著點滴瓶像是路過,聲音壓得很低。


    林知舟朝她微微頷首。


    “怎麽突然有空來這呀?”


    “來看看病人。”


    小護士瞅了眼病房號:“今晚上住進來的32號床,你們認識?”


    林知舟沒說話。


    好在小護士已經習慣林醫生這樣疏淡的性子,自顧自嘀咕:“那位一個人來的,對了她剛剛吐過一輪。”


    半響沒見人應聲,小護士覺得無趣。


    剛要告辭,餘光瞥見站在清冷燈光下的林知舟,心裏由衷感歎一句——這人真他娘的帥得慘絕人寰。


    他利落的短發折射出淺淡的光暈,光影將他的側臉裁剪成分明的立體,表情顯得有些冷。


    半明半暗,看不太清神色。


    “如果再吐給她打一支胃複安,”林知舟掃一眼昏暗病房裏被褥拱起的弧度,“我先回診室了。”


    “誒?行,正好我也要忙。”


    ......


    清晨,薑忻睡了三個小時不到,被一通電話吵醒。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習慣伸手去夠手機,猛地牽動手上的針管,才整個清醒過來,她鬱悶的歪頭夾著手機:“哪位?”


    “薑敢敢,你昨天那麽晚給我打電話幹嘛,當時我都睡了,沒接到。”聽筒裏傳來的女聲音色清脆。


    能這麽不怕死的給她取一些稀奇古怪的外號,還理直氣壯喊出口的人,除了餘初念以外大概找不到第二個人。


    ‘敢敢’這兩個字來源於小時候跟著發小一起上樹掏鳥蛋,結果一個不穩摔下來,把左手給摔折的經曆,手臂上打著石膏的薑忻出現在學校的第一天被餘初念抓著打趣調侃,故賜名‘薑敢敢’。


    意為,啥都敢。


    要是認慫算我輸。


    “你倒是挺舒坦,”薑忻聲線帶著惺忪的啞,“你家敢敢就快要病死了。”


    “啊?出什麽事了?”


    “腸胃炎,在醫院。”她拖著嗓音。


    電話裏傳來一串罵綠色植物的髒話,餘初念問題多得像十萬個為什麽:“怎麽回事啊?昨天不還好好的嘛?你在哪家醫院?幾樓幾號床?”


    薑忻打著哈欠,報出準確的位置:“你要來?”


    “當然要來,二十分鍾後見。”


    餘初念是個火急火燎的行動派,說二十分鍾到,要是遲到一分鍾都對不起她風風火火的性格。


    她頂著一臉速成淡妝,挎著小皮包,手裏還提一不鏽鋼保溫桶,腳下生風的闖進病房,見著半靠在病床上的薑忻,惱道:“敢敢,你昨天怎麽不多打幾個電話吵醒我,你一個人上醫院哪成啊。”


    瞥一眼趴自己腿上假哭的餘初念,抬了抬正在輸液的手:“怎麽不行?這不挺好。”


    “快讓我瞧瞧。”


    薑忻對待女性和朋友會格外的寬容耐心,尤其像餘初念這樣兩樣都占的。


    任她像隻鵪鶉嘰嘰喳喳,還能耐心的配合她搭戲台子。


    “看出個什麽來了?”


    “哎喲,這臉都白了。”


    餘初念一陣心痛,又正色道:“不過咱們家敢敢就算病著,也美得跟仙女似的。”


    得,小姐妹的彩虹屁雖遲但到。


    薑忻是典型的骨相美人,是那種乍一看驚豔,再看帶韻味的美。


    她笑:“就你貧。”


    轉眼注意到跟在後麵進來的許清讓,隨之詫異地揚了揚眉際。


    “稀客啊。”


    “來看看,”許清讓目光挑剔,確認她沒什麽大礙才站在一邊說風涼話,諷刺道,“幾個菜啊,喝成這樣,但凡你多吃一粒花生米,也不至於喝進醫院來。”


    薑忻對他很不客氣:“你能不能積點口德。”


    她再懶得搭理,轉移話題:“你都來了,怎麽不見江衍來?”


    “什麽叫我都來了,”許清讓憤憤不滿,“他在家陪老婆待產,近期都來不了。”


    有句歇後語雲,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許清然、江衍加上薑忻,他們仨打小在同一座四合院裏長大,人稱臭皮匠三人組。


    上樹掏鳥,許清讓是人肉增高墊,下河摸魚,薑忻挖土刨蚯蚓,至於最溫雅的江衍,他負責跟在後麵收拾爛攤子。


    哦對了,她能得了‘敢敢’這兩字,許清讓功勞不小。


    不提往事,她掀眼看著吊瓶裏快要見底的藥水:“動作夠快的啊,孩子周歲宴記得請我喝酒。”


    薑忻典型的記吃不記打,人還沒出院呢。許清讓還欲說什麽,病房裏湧進一眾白衣醫生來查房。


    薑忻在人群中找到了林知舟。


    他胸前的口袋裏別著兩支筆,幹淨的白大衣一絲不苟防的扣到脖頸下,正和為首的的老醫師低聲交談。


    他一身清冽,讓薑忻聯想到被早春雪壓滿枝頭的青鬆。


    林知舟似有所察覺,抬眼與她對視。


    他像是不經意往這邊一瞥,一觸及離。


    林知舟的雙眸深邃也迷人,仿佛能透過眼眸看到一片寧靜的海。他總是淡淡的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澈。[1]


    而這雙曾經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眼睛裏,現在再也找不到屬於她的影子。仿佛將“薑忻”這個人,徹底從他的世界裏按下刪除鍵。


    醫生照常詢問病房裏另一個中年女人的近況,叮囑好好休養。


    餘初念壓根就不認識林知舟,也沒察覺薑忻的情緒,把自己帶來的保溫桶擰開。


    悄咪咪說:“敢敢,我把我嫂子的月子湯帶來了,正好給你補補。”


    保溫桶效果很好,湯水還是熱騰的。


    鮮香味飄散在空氣中,湯底熬成極其增添食欲的乳白色,表麵浮著一層薄薄的油珠。


    薑忻注意力被勾過去。


    她是真的覺得餓,折騰一晚,她連水都沒喝上一口。


    “這是什麽湯?”她問。


    “皇後螺花膠淮杞湯,這個螺肉很有嚼勁,我嫂子特愛喝,”餘初念眨眨眼,從餐具盒裏拿出調羹,“你嚐嚐合不合口味。”


    薑忻還沒應聲,年輕醫生的清沉嗓音響起——


    “她不能喝海鮮湯。”


    林知舟不大客氣的打斷二人的交談,走過來:“退燒了嗎?”


    薑忻眼神示意餘初念先把湯放下,想了想:“兩三個小時之前就退了。”


    “感覺怎麽樣?”


    她麵色平靜:“已經好很多,就是還有點疼。”


    林知舟點頭,低頭囑咐身邊的護士:“先看血象,待會再開阿莫西林。”


    他站在老醫師身後,重複下達醫囑:“急性腸胃炎平時要注意忌口,避免攝入粗糙、濃烈、辛辣的食物,忌油膩、刺激性食物以及海鮮、生冷食物等。”


    林知舟意在言外的覷一眼保溫桶裏的螺肉。


    他繼續道:“近兩天隻能吃流質品。”


    薑忻:“好。”


    林知舟微頓一息,神色認真:“還有,不宜抽煙飲酒。”


    “當然,我會很乖。”


    她鳳眼微揚,麵不改色的彎唇一笑,就是讓她那群狐朋狗友瞧見她這模樣都要誇一句:裝的一手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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