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林知舟正一根一根擦拭著修長的手指,動作有些漫不經心,柔滑的濕巾紙從指縫間穿過,曲起的指關節線條流暢分明,不失鋒棱。


    聞言眸光輕飄飄落在她身上。


    林知舟的眼睛有一種過分的明澈,純粹的黑色裏仿佛有一片胡泊,揉碎的波光依偎在月色中。


    這樣的平淡很容易產生距離感,輕易將不不相幹的人隔絕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但也不是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不了解他的人總會誤認為他孤高傲慢。


    薑忻察覺他們相逢後的關係好像並不足以支持她此時隨心所欲的和他開玩笑。


    她猶豫要不要開口評釋,就見林知舟把皺巴巴的濕巾扔進兩步外的垃圾桶裏,輕描淡寫的化開微囧的氛圍:“有些小習慣,八筒跟我確實有點像。”


    薑忻壓下被吹亂的額發:“我們邊走邊聊?”


    “嗯。”


    今天的林知舟意外的好說話。


    薑忻隨便挑了條小路,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的走。


    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接近下一個昏黃燈火時又慢慢縮短,循環往複。


    晚風總帶著安撫人心的效果,她隨口扯著話題避免冷場:“這幾年你過得怎麽樣?”


    “還不錯。”


    “哦,那就好。”


    “你呢?怎麽樣?”


    他們似老朋友一般漫談,實屬難得。


    薑忻在回答之前頓了一下。


    她回想起獨自走過來的這些年。


    有人接觸到她的圈子總愛用兩個詞來評價她——自信、獨立。


    其實也不見得。


    作為當代一線社畜,她工作忙起來什麽都顧不上,三餐不規律,餓得胃疼才知道要吃飯,下班撐著眼皮卸完妝倒頭就睡。


    知道胃不好還重鹹重辣,偶爾也會穿著人字拖戴著鴨舌帽去街邊吃大排檔,要兩瓶啤酒,能幹掉三斤小龍蝦。


    她不太會照顧自己,冰箱裏不是飲料就是酒,因此習慣每周定期請鍾點工來家裏打掃,以免每次回去都像是走進狗窩。


    這樣的生活不算太好,但也談不上太壞,薑忻一個人過得忙碌又瀟灑,閑暇下來還能給自己放兩三天假去看看詩和遠方。


    薑忻不是一個喜歡懷念過去的人,此刻卻沒由來想起十年前蟬聲噪耳的夏夜,她看著十八歲的林知舟,用少有的,帶著誠懇的口吻:“你要過得好,林知舟要比薑忻過得好。”


    以是,二十八歲的薑忻看著二十八歲的林知舟,笑意漣漣:“還行,隻比林知舟過得差一點點。”


    ......


    這周輪林知舟上夜班。


    他昨晚幾乎沒怎麽睡,一整晚腦海中思緒不受控製的飄忽,身體過度透支讓他太陽穴一陣陣發痛。


    但他清醒得沒有一絲困頓。


    這些都是結束抑鬱症鞏固期和維持期治療後遺留下來的老毛病,一時微弱的情緒起伏,也會讓安然入睡變成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直至淩晨三四點他才擁著被子入眠,早上六點半的鬧鈴準時響起,他睡眠不足三個小時。


    撐著困倦的眼睛,打點好臨行前的一切事宜,出發去醫院。


    八點和同事交班,例行查房。


    早上醫院裏往來人群縷縷行行,狹窄的走廊裏湯粉氣和包子味混合在一起,聞著有點難以描述。


    過了最忙的時間段,林知舟才空出時間在辦公室裏休息片刻,旋即開始翻看醫囑單,在末尾落下簽名。


    他筆尖劃動的速度不疾不徐,恍惚間紙頁上的佶屈聱牙的醫藥逐個分散,緩緩拚接成晦澀難懂的物理公式,一步步計算過程有條有理的整齊排列。


    某科課代表在發作業,練就一手堪比三分投籃的準心,作業本以天女散花之勢到處亂飛。


    有人咆哮一聲:“我靠,陳哥,你差點把我作業本扔窗外去。”


    陳文:“失誤失誤。”


    李讀坐在林知舟旁邊轉筆,一支普通的水性筆在他手裏能玩出朵花來:“老林,你寫最後的大題了?”


    林知舟‘嗯’了聲:“在算。”


    “待會讓我瞅瞅,借鑒借鑒。”


    “寫完給你。”


    林知舟在筆跡擁擠的草稿本上例下推算條件,筆端晃動得很快,思維高速運轉之際,倏地有人從後側輕輕踢了踢他的凳子,伴隨清越的女聲響起:“同學。”


    踢人凳子一直是他排斥的打招呼方式之一,更別提解題思路在最後一步驟然打斷。


    他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悅,牽著眉心微皺。


    林知舟回頭,看清來人。


    薑忻逆著光靠站在門邊,金燦的光從她頸側投落,在他這個角度看來格外刺眼。


    她沒注意他,光顧著在亂哄哄的教室裏尋人:“我找人,麻煩幫我叫一下江衍。”


    林知舟心下了然,這個人不記得他了。


    薑忻偶爾會來一班串門,不過別的事情倒是沒有,隻可能來找江衍,許是犯了事,把這個老師眼裏的四有五好青年拉去旁敲側擊的說幾句好話,以獲得‘減刑’的機會,又或者是課後拖著他一起去吃頓烤肉。


    聽說他們這幾個一起長大的發小關係很好,薑忻又是唯一的女生,難免受到特別的照顧。


    總之江衍很少拒絕她的請求。


    他被陽光刺得愣神之際,李讀已經在旁邊幫著回答:“薑姐,又來找班長?”


    “嗯,有點事。”她氣定神閑。


    李讀和她嬉笑幾句,扯著嗓子往教室裏喊一句:“班長!有美女找!”


    江衍聞聲從位置上站起來,上課鈴不合時宜的響起。因著下節是自修課,他思索一二朝林知舟道:“幫我看一下紀律可以嗎?我盡量十分鍾內回來。”


    平時班長有忙不過來的地方也會找他代為幫忙。


    林知舟這次也欣然點頭。


    江衍踱至教室外。


    隱約能夠聽到大班長語氣無奈:“又怎麽了?”


    薑忻回:“別問,問就是非你出馬不可。”


    兩人話音漸遠。


    林知舟剛要提筆繼續,耳際有女生拉著好友竊竊私語。


    “十六班那個姓薑的怎麽回事啊,總來我們一班找班長,自己班沒人嗎?”


    女生的友人嗤一聲:“誰知道,仗著自己長得好看唄,十六班那些吊車尾不都一個樣,把無知當個性。”


    “成天穿著那樣,真無語。”


    女生之間容易搞小團體,尤其對這樣異乎尋常的外班學生,薑忻的穿著打扮對大多數普通的、自覺遵守規則的高中生而言,有些過於成熟和奇怪。自以為很了解的人就不由分說的替她打上“壞女孩”“不良”的固化標簽。


    而江衍與之恰恰相反。


    他的校服永遠整潔幹淨,袖口規矩的箍在手腕,拉鏈停在剛剛好的位置,連衣領折出來的褶皺都是對稱的兩道。


    對比鮮明。


    更顯得薑忻不學無術。


    放在平常,林知舟大概要委婉的提醒她們安靜,他的教養會讓他格外照顧到一些人比紙還要薄上半分的臉皮和跟陶瓷一樣易碎的自尊心。


    但這幾句話聽著卻有幾分逆耳。


    他順從心意的放下筆,曲指輕敲桌麵,啟唇吐出的聲線有一種介於溫和與清冷之間的質感,用詞直白且字正腔圓:“鍾思思、程婷,警告一次。”


    此後,兩人之間的交集幾近於無。


    林知舟很少主動去了解薑忻,而她這個人也無需刻意去打聽,整個f高的學生都對她的名字如雷貫耳,在老師眼裏,她更是頭號問題學生。


    學校就這麽點大,林知舟不時會遇見薑忻,這樣的偶遇僅限於陌生人之間的擦肩而過,彼此都不曾拿正眼瞧過對方。


    他去辦公室送作業,她在角落裏垂頭聽訓;他拿著掃帚在公共區值日,她繞著操場罰跑;他抱著一疊試卷路過公示欄,她麵對布滿各種小廣告與頑固膠痕的張貼板大聲念著手裏的檢討書。


    這樣的相安無事一直持續到十七歲的秋末,在某個下了午休的課間,林知舟手裏拿著背得半生不熟的廣播稿,穿過人群熙攘的走廊,直奔廣播室。


    他腳下疾步,還一邊低頭默背稿子,不遠處傳來低跟鞋砸向地麵的清脆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女生肆意張揚的語調:


    ——“喂,你等一下。”


    林知舟下意識以為是在叫他,循聲望去,一張帶笑的眉眼撞入眼簾。


    薑忻從走廊盡頭小跑而來,沒過大腿中部的格子百褶裙輕盈翻飛,薄紅的嘴角旁邊有一個幹淨的小梨渦,明粲、恣意,也縱情。


    在林知舟愣怔的幾秒鍾裏,她卻邁著步子越過他,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她發絲飛揚,他鼻尖充斥著淡淡花果味。


    明明隻是一場自作多情的誤會,但就是這麽一個人,她載著滿眼明媚笑意,一身清淡的花香,向他走來。


    ......


    在往後的無數個午夜夢回裏,林知舟時常看見這張笑意盈然的臉,在深夜驚醒時,他目光散漫的盯著漆黑的天花板,回味著少年時的悸動。


    或許是因為一開始薑忻就對他有兩三分的吸引力,於是,她對他一笑就淪陷,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就讓他不求回報的喜歡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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