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後抬手撫上少年與許多年前幾無二致的麵貌,貼著他的耳側,呢喃婉轉如情人間私密的愛語。


    “神子、雁王、十殿下、上官鴻信……你恨我們,卻控製不住在我們身上尋找過往。你忘了,輕鴻死的那一天,過往已已,你一切身份皆不復存。”


    術法消去黑髮黑眸的偽裝,長發恢復妖異的紅棕,金色雙瞳通透如暖陽,竟射出三尺冰寒一般冷厲的殺意。


    “身負鳳凰之靈,黑髮染赤,雙眸爍爍,還走入歧途以致不老不死……當年的你不甘心,逃過死局,這一回你應該明白,聽從策天鳳臨終時的願望死在那位新钜子劍下,才是你最合適也是唯一體麵的結局。”


    凰後將傘塞入他手中,翩然離去。


    上官鴻信麵無表情扔開,走出神宮,上馬疾馳奔過剩下兩個坊,回去時完全濕淋淋。麵對他罕見的陰沉,侍從遞上毛巾,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上官鴻信往內裏走,遇上急匆匆出來的俏如來。他身上沾濕了些,還未問詢,上官鴻信已開口:“別擔心,我沒事。”他的模樣相當平靜,甚至可說是安慰。


    俏如來原本就依稀感覺他從不將心中真正的情緒當一回事,忽然難受起來。從前師尊說,他太過自以為是,才會為那些妖妖鬼鬼不知真假的哀戚迷惑,讓自己陷入危境。俏如來原以為這是缺點,現在又吃不準,想了想道:“我不喜歡喝藥,可你若是病了,我會替你試燙不燙。”


    俏如來性子平淡,說好聽是處變不驚,說難聽就是疏懶,要讓他在人前說什麽親密的話比登天還難,這句著實讓上官鴻信難得發愣。幸而他一身濕漉漉,低下頭擦起臉,俏如來看不出他的狼狽,話說出口略帶沙啞,還是穩的,“我真的沒事,隻是不喜歡下雨罷了……這時節下雨,我心情不好。”


    俏如來無視他一身濕,不由分說拉回去,直接推進了側房,難得神情嚴肅,“心情不好也要顧著自己。我不懂你們魔族的體質,但你不知淋了多久,總是多泡一會兒好。”


    上官鴻信乖巧地應了,也不知是不是特地吩咐的,水熱的他泡一會兒就冒汗。換上白衣黑袍,他輕手輕腳推開門,見俏如來坐在榻上,安安靜靜守著麵前薑湯,不自覺露出笑來。


    俏如來招呼他自行加糖,順手接過毛巾擦頭髮,上官鴻信一股腦喝完,咋舌道:“燙。”


    “怎麽會?我涼了一會兒的……”俏如來正疑惑,被上官鴻信側身擁住。溫熱的唇封去驚呼,他踢開木屐上了榻,剛出浴的身體毫無縫隙地貼在身上,俏如來因外出一遭而涼冷的肌膚漸漸重新回暖。


    耳鬢廝磨的安慰遠勝言語,或者說先前俏如來果斷牽來的舉動就吹散了心底的陰霾,金色的眸子回復如水如鏡的通透,上官鴻信伏在俏如來胸口笑道:“我出去買了新墨和紙,那家東西特別好,等過兩日送來,我給你畫容像。”


    俏如來想到什麽,一時沒反應過來,隻道:“眼睛鼻子還不是一個樣,有什麽好畫的?”


    “從前奉承我的人多了,我還不樂意輕易落筆,想給你畫倒看不上眼,你這人真是沒勁啊。”


    俏如來被他做作的嘆息逗笑了,輕拍少年的脊背。


    上官鴻信習慣穿寬衣,大袖層疊顯得空空落落,其實並沒有乍一看這般瘦削,□□時骨肉勻稱,一看便是武人,他又精通術法,博覽群書,如今還說長於丹青……


    他真的一點都不了解他。


    “我早就想問了,你是魔族……應當比我大不少……?”俏如來遲疑地問,上官鴻信明明醒著卻沒反應,拿手指去戳他額頭,“是不是?”


    “我不說。”


    “總要讓我知道些顧忌,省得不當心冒犯前輩罷?”


    “前輩什麽啊?”


    被上官鴻信冷不防圈住頸子壓在榻上,俏如來頗有些無奈,拍拍埋在頸窩的腦袋,“好好說話,別老動手動腳的。”


    上官鴻信沒好氣地說:“我自長到這個年紀就沒長過了,年歲流逝根本沒什麽意思,至於小一些的時候……”


    俏如來道:“更鬧騰麽?這也正常。”


    上官鴻信沉默了一下,笑道:“反了,是正經到被人說很沒趣,反倒現在比較隨意呢。”


    他除開初時繃了會兒乖戾模樣,後來孩子氣的很,世上少見反著來的性子,俏如來聞言不免詫異,隻是做慣長兄,接受的很快。撥開落在麵上的髮絲,他平聲靜氣道:“不說就不說,你先起來,壓的我要喘不過氣了。”


    上官鴻信平時享受這份縱容,此時卻不是了,拉著他坐起,神神秘秘道:“我畢竟是術者,也能試試看作之後的模樣的,隻是自己不大習慣就不維持了。”


    “類似障眼法嗎?”


    “差不多。”


    俏如來難得起了好奇心要看,上官鴻信坐端正問他年歲,俏如來生辰在八月,趕路也沒聲張,含糊道:“二十三。”


    手伸來覆蓋雙目,也未聽到如何念念有詞,眼前又變得明亮,俏如來頓時愣住了。


    是看習慣的眉眼,褪去獨屬少年的纖細,素日壓住飛揚意氣的黑衣,此時宛如濃厚的烏雲,為那張臉上的冷淡和高傲添上揮之不去的憂鬱。


    這模樣確實是像王的,太過遙遠了。


    “你這是什麽反應?”


    不同於一貫的依賴,欺近帶著無法拒絕的氣息,暖意細細舔啄,並不深入仍舊十足繾眷。俏如來下意識挽住佛珠,上官鴻信將他的動作收在眼中,心想大約是有些不安,很快恢復成原樣,放軟了口氣說道:“你老是不理我,那換我來找你好了。”


    俏如來淡淡道:“休息去罷,我要回房了。”


    “和我住不好麽?”上官鴻信反倒將他摟的更緊了。


    “……不好。”


    上官鴻信笑道:“當初是誰問我要不要一同去西方極樂的,不住一起怎麽辦吶?”


    俏如來不妨他翻舊帳,那張臉頃刻紅的徹底,耳尖都像在發燒,豁然起身要跑被上官鴻信一把拉住,索性仗著力氣將人半拖半抱回屏風後床榻和衣倒下。俏如來臉皮薄,捏住被子不吭聲,上官鴻信就趴在一旁,慢吞吞問:“如果有人告訴你,我是個怪物,你會怎麽樣?”


    這問題聽在俏如來耳中說不出的好笑,連不自在都消失了,“魔族和術者對尋常人族來說已經是怪物了,我需要在意嗎?”


    “也是,問著好像挺傻的。”上官鴻信失笑,“我這幾日有事,不一定能陪你去神宮,等我有空,一起出去玩兒吧?”


    “希望是好天氣呢。”俏如來輕聲道。


    上官鴻信抵著他消瘦的肩胛,驀地心生悵然,過了很久,一字一頓說:“我不會害你的。”


    沒得到回應,人已經睡著了。


    上官鴻信休息一會兒,發現俏如來蜷在角落,頰上的淺緋泄露異樣。他摸了摸,立刻開方子叫人去抓藥,大約是因淋雨,已經起了熱度。之前還驚奇他生的文弱,一路從中原跑來魔世再到羽國居然比他還活蹦亂跳,現在撐不住終於累病了,上官鴻信倒以為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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