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已經結痂了,如同一條棕褐色的蜈蚣趴在少年右臉上,將他的臉橫空劈作兩半,一麵純潔恬靜,一麵形同惡鬼。


    蕭翡額角滲出了汗,他身邊隻有一個阿大可用,但這是他的底牌,不能暴露。


    他被季辛一腳踹在膝蓋,狼狽地跪在了地上。


    隨機應變是他的本事,見狀,蕭翡立刻求饒,絲毫不覺得堂堂一個中州皇子給奴婢求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別衝動,阿辛,我們之間可能有什麽誤會?”


    季辛抬手,給他看了什麽東西,蕭翡的瞳孔一下子縮小了——


    那是一份血書,和一片衣角。


    這兩樣單拎出來都沒什麽稀奇的,可關鍵是,血書的落款是他安排推了阿辛一把的那個宮人,而衣角上麵,繪著中州皇室的暗紋。


    季辛抬腳踩住他的小腿,提劍用力捅了進去,在蕭翡隱忍的悶哼中,笑吟吟道:


    “毀我的臉、安排人藏在房中嚇我、誣陷我得了失心瘋——這些,也是誤會嗎?”


    “......”蕭翡咬著牙,滿臉荒謬,“你都知道了,為何還要將計就計?”


    他是受虐狂不成?


    季辛摸了摸自己的臉,用力將劍拔出來,又在蕭翡的小腿上戳了第二個血窟窿:“啊,因為,陛下本來就不喜歡我的臉啊。”


    在陛下發現,他用刀一片片割了不肯歸順陛下的大臣之子時,那暗含著警惕、厭惡的眼神,他可以記一輩子。


    可惜陛下那時候太弱小了,她不敢推開他,將他變為敵人,她隻是偷偷地和付卿卿說,季辛此人,人麵獸心,萬萬小心。


    然而陛下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正躲在假山背後偷聽呢!


    他發現自己笑得越開心,陛下就越厭惡,於是他後來就不怎麽笑了,可這樣一來,凶名反而更加遠揚。


    他為陛下做了這麽多,殺了這麽多人,最初午夜還會害怕得睡不著覺,到最後可以抱著人頭酣睡。


    可陛下不領情,都不肯親近他半分。


    ——直到後來他傻了,陛下才放鬆了警惕,允許自己抱著她睡覺、在背後突然蒙著她的眼。


    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而陛下不會罵他人麵獸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是會笑著捏他的臉,叫他阿辛,朕的阿辛。


    蕭翡想讓他死,他不生氣,他想毀了他的臉,他也不生氣。


    他很大度的,隻要蕭翡死了,自己就能原諒他了。


    蕭翡的兩條腿都被鮮血染紅了,他氣喘著,用手臂拖著自己在衰草中向後爬,草莖被壓折了,拖出兩條長長的血痕。


    瘋子!瘋子!!


    宮鬥就宮鬥,哪有人提著劍親自殺人的!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該算計你......”


    鋒利的劍鋒插進他兩腿間的土地上,蕭翡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救命!北州的男人都是瘋子不成?!


    他靈機一動:“我、我可以幫你,你不是想要陛下的愛嗎?我幫你殺了君後好不好?”


    季辛慢吞吞拔劍的手一頓,唇角彎彎,露出兩個小梨渦。


    “......好啊。”


    陛下對元昭哥哥也很關注呢,等蕭翡殺了他,他再把證據交給陛下,讓陛下殺了蕭翡。


    這樣,他才是幹幹淨淨的乖孩子。


    朱珠醒過來的時候,胸口壓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手掌也濕濕熱熱的,很難受。


    她抬起頭,感覺自己是巫蠱之術中的稻草人,渾身上下都被針紮過,一陣陣的疼。


    元昭趴在她身上,腦袋隨著她撐起身子的動作往下滑了一下,露出被壓紅的額頭。


    露出的小半張側臉溫潤美麗,朱砂殷紅,宛如仙子下凡,連睡態都美得不可方物。


    朱珠感覺他身上的香愈發濃了,在身體脆弱的時候,聞著有些窒息,大腦也昏昏沉沉的。


    哪怕不用太醫診治,她也知道,是自己中毒了。


    吃食衣衫、貼身器物、一草一木乃至每一個靠近她的人,都有藏毒的可能。


    但朱珠最懷疑的,還是元昭。


    她取出銀匕,割開了元昭的指尖。


    男人眉頭不安地皺了皺,眼皮顫抖,似乎隨時要睜開眼睛。


    朱珠捏著他的手指,將血滴在了銀匕上。


    ——黑了。


    元昭醒來的時候,發覺手指有點痛。


    他本是在守著陛下,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人還有些昏昏沉沉的,隻以為是將胳膊壓麻了。


    看見朱珠睜著眼睛,他還很高興,高興中又有幾分憂慮:“陛下,您醒了?臣妾去叫太醫。”


    他急急忙忙地起身,袖子卻被一隻手拽住了。


    一個用力,他便後仰著跌倒在床上,女帝翻身騎坐在他身上,雙手撐在他兩側,語氣很沉:“為什麽?”


    “陛、下?”


    “噗嗤”一聲,匕首穿透了層層綢緞,紮在他的臉側。


    “說罷,”朱珠道,“毒藥是哪兒來的。”


    元昭隻感覺側臉一疼,不知是不是被銳氣所傷,人有些委屈,眼底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毒藥?陛下在說什麽?


    ......難不成,陛下懷疑是他下的毒?


    “臣妾、臣妾沒有......”


    元昭隻覺得一顆心疼得都要裂開了,細細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鼻頭和眼下都哭紅了,喘不上氣來。


    為什麽陛下總是在懷疑他?為什麽不肯多相信他一點?


    繼穢亂後宮、殘害宮妃後,陛下又要給他扣一頂新的帽子嗎?毒害女帝?


    這麽做對他有什麽好處?


    “有沒有,朕自然會查明。”


    他哭得這麽凶,心髒一抽一抽的,可陛下眼中沒有半點憐惜,用那種審視又帶著一點警惕的目光看著他,表情很陌生。


    皇女時的陛下,現在的陛下,白天的陛下,夜晚的陛下,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人。


    元昭想起他還在元府時,陛下邀請他出門踏青,會用雪白的緯紗將他的臉遮起來。


    和他並肩走著,手背時不時碰到他的指尖,溫熱幹燥,卻不敢牽他的手。


    二皇女其實是不怎麽愛笑的,她總是板著一張臉,憂心忡忡的模樣,那開闊的眉宇是嚴肅的、緊繃的。


    唯有談到顧太傅,和看見他時,才會開心地笑出來。


    那時殿下對他說,每個人都在不同時刻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先帝麵前,她是孝順的女兒;


    在皇姊皇妹麵前,她是沉默的透明人;


    在大臣們麵前,她又得是可靠而安分的皇女。


    唯有在顧太傅和他麵前,她才能做她自己。


    元昭有些羞怯地問:那臣女在殿下麵前,是什麽角色?


    她答:心悅之人。


    元昭覺得自己的眼淚都要流幹了,他蜷縮在床腳,臉色蒼白,低聲問:“陛下,臣妾在你心中,是什麽呢?”


    兩個宮女將他扯了起來,而他扭著頭,看到女帝在用軟布擦拭著長長的尚方寶劍,上麵璀璨的綠寶石折射著瑩潤的光,幾乎要刺痛眼眸。


    陛下的臉很白,唇色發烏,眉眼沉沉地看著劍鋒,道:“將君後帶下去,沒朕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接近。”


    哪怕眼眶已經幹了,可這一刻,元昭還是如墜冰窟,眼睛疼得厲害。


    是他太傻了,他傻傻地守著曾經的情誼,以為隻要堅持,還有挽回的機會。


    陛下早已不再是曾經的二皇女,他也不再是元府的小公子了。


    那個他皺皺眉就要緊張半天,哪怕被冷臉相待也會笑臉相迎的二殿下,如今就算他哭瞎了眼,也不會再心疼哪怕一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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