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霆焱覺得,顧霆炎就是個王八蛋大騙子。


    他冷眼看著顧霆炎圓滑而不油膩地對付了一個想占他便宜的富婆,沒等喘口氣,又來了一個紅著臉遞情書的小姑娘。


    小姑娘紮著低馬尾,兩彎大眼睛忽閃忽閃地不敢看他,臉蛋幾乎要垂到胸口,紅撲撲的,像籠屜裏新蒸的大閘蟹。


    顧霆焱忍著揍人的衝動,翻了個白眼:“快點完事來吃飯!”


    “你再忍忍,”顧霆炎對待小粉絲的時候聲音溫柔,麵對他卻無比冷情,“她是導演的外甥女。”


    一頓飯局下來,顧霆炎接劇本接到手軟,小粉絲儼然沒有濾鏡破滅,看他的眼睛都亮得嚇人,仿佛含著水兒,一捏就化了。


    類似的情景越發頻繁,顧家雖然是豪門望族,但一則小輩無能,一代代把老本都吃薄了,二則顧霆炎離家前,顧母明確不會給他任何支持,他雖為顧氏子,也隻能從底層爬起。


    從跑龍套、到接到第一部男主角,顧霆炎隻用了半年。


    導演們說他天生就是演員的料,但在顧霆焱看來,他隻不過是會騙人罷了。


    顧霆焱心裏煩躁得不行,而顧霆炎向他保證,隻要爬到足夠高的位置,就有權利拒絕女人的接近,不讓他為難。


    他慢悠悠地洗手,烘幹,調侃他道:“你還記掛著那個騙了你的綠茶?唔,叫什麽來著......好像是呂清清?”


    顧霆炎像是初戀被家人發現的毛頭小子,氣得跳腳,急急捍衛自己身為二哥的尊嚴,硬著頭皮反駁道:“你胡說!清清才不是這種人!她很單純!”


    跟你這種老狐狸不一樣。


    顧霆焱想,他用他們的身體找對象,也得挑一個合他眼緣的才行,就算不是呂清清這樣的,也不要是那個瘋女人的類型。


    他沒想到的是,一語成箴。


    那個女人的樣貌像狐狸,冷而媚,尤其是一雙眼,不笑時清純而疏離,可一旦笑起來就要了命。


    從那微微上挑的細長眼尾開始,眼波猶如湖心擴散開的漣漪,笑漫到哪裏,男人的視線就追隨到哪裏。


    顧霆焱心底有不好的預感,果然,當天晚上晚宴結束,顧霆炎就對他宣布,那個女人將會是他的女朋友,他的“弟媳”。


    顧霆焱的反抗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那個女人長著一張他最討厭的臉,會令他回想起那段最糟糕的、暗無天日的日子,他絕不同意對方用共同的身體跟她牽手、接吻甚至上床!


    ——顯而易見,他的抗議被忽視了。


    影帝顧霆炎是世界上最紳士、最溫柔、最富有同情心的好男人,而第三人格顧霆炎則是世界上最冷酷、最霸道、最自私的暴君。


    他看似時刻考慮他和顧霆燚的感受,但事實上在他下定決心的地方,誰也不能更改乃至動搖絲毫。


    在顧霆炎跟朱珠表白的那天晚上,顧霆焱不相幹地想起了一件事。


    那其實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但不知為何,當時顧霆炎的每一個字、每一處停頓和語氣的變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在一場需要武打戲的拍攝中,顧霆炎因為吊威亞而軟骨挫傷,那時他曾提議由更擅長運動的自己代替他拍攝,但顧霆炎卻溫柔而堅決地拒絕了他。


    “你不能替我演一輩子。”


    顧霆焱聽了很不以為然:他們三個俱為一體,演一輩子又何妨?


    當時的他隻是嘲笑顧霆炎的死要麵子,但當他眼睜睜看到朱珠接受顧霆炎的表白,兩人閉上眼睛擁吻時,他無師自通地想明白了這件事。


    ——顧霆炎不會跟他們這樣過一輩子。


    他有野心、有天賦,生來一副皎皎明月的好模樣,又慣會裝腔作勢,前途無量。


    他不會容許有兩個礙手礙腳的“兄弟”住在他的身體裏。


    而他也是從那一天起,不動聲色地監視起他來。


    在他眼裏,顧霆燚是嗷嗷待哺的、虛弱的雛鳥,而顧霆炎是外強中幹、除了一副皮囊外肩不能扛的柔弱男人,他不希望顧霆炎生出不該有的妄想,將他的刺對準顧霆燚。


    他比顧霆燚更在乎他們三人的“完整”,因為他是三人裏麵唯一一個因為顧霆燚強烈的、“想被保護”的欲望而誕生的人格。


    他用了很多辦法向顧霆炎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那個可憐又無辜的女人,朱珠,成了他的“警告”對象。


    他故意出現,放任內心深處的惡與恨對她出手,隨後冷眼看著顧霆炎焦頭爛額地安撫對方,並進行新一輪的脅迫與折磨。


    如果說顧霆炎是顧霆燚潛意識裏“人”的一麵,那他就是顧霆燚“鬼”的一麵。


    他目無法紀,天生缺失自律感和道德感,他的世界很小,小得裝不下其他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朱珠確實很可憐,但他也是在變相救她不是嗎?跟顧霆炎這個王八蛋大騙子待在一起,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他不以為然地想。


    ——如果“她”沒有出現的話。


    朱珠像明月,清冷而溫柔,體貼謙和,與顧霆炎的光輝遙相呼應,彼此比肩。


    而朱殊像火光,火舌滾燙炙熱,但焰芯冰冷,拒人於千裏之外,她的熱意毫無分寸,任何人見了都會畏懼。


    第一次見麵,她踹斷了他的腿、折斷了他的手,居高臨下睨著他,那厭惡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條撒潑的野狗。


    ——像一隻豎滿鋼針,腹部卻柔軟無害的小刺蝟。


    那一刻,顧霆焱的心沒由來地跳空了一拍。


    ——她是為他而生的。


    明明他就是顧霆燚忍受不了女人的折磨才誕生的,但麵對著這張與仇人酷似、同樣被他傷害過的臉時,顧霆焱卻有了點不一樣的感受。


    那大概就是,他終於擁有了一點東西。


    一個為他誕生的靈魂。


    行凶者會愛上自己的施暴對象嗎?


    顧霆焱不知道這點悸動究竟誕生自愧疚還是好奇,抑或是他的自作多情。


    但每看到她一次,這份悸動就會加重一分,直到它開始跳動,在他空曠的軀殼裏結出一枚新的心髒。


    他愛上了一個對自己恨之入骨的人。


    他整個人像是被剖成了兩半,一半捧著自己的心,癡癡地看;另一半鑽出身體,冷漠而寒涼地窺視。


    窺視下,兩具身體緊密相擁,而兩道靈魂卻如孤魂野鬼,無處安放。


    顧霆焱想要爭,這點對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顧霆炎在他的權限下毫無還手之力,可她卻斥責他的多事,讓他不要再搗亂。


    ——這怎麽能是搗亂呢?


    顧霆焱眼睜睜地看著她牽著顧霆炎的手,笑靨如花。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他先誕生的,可顧霆燚還是把身體托付給了顧霆炎。


    明明是他先見到她的,可她和主人格一樣,都愛上了王八蛋大騙子。


    沒有一個人需要他,沒有一個人看到他,他還是那個愛尋釁滋事、不服管教的“壞小孩”,沒有人愛壞小孩。


    ——哪怕,他隻是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顧霆燚。


    但即使是他這個壞小孩,仍然獲得了公平競爭的機會。


    她對他們說,她需要一個順從、聽話、愛她的伴侶。


    他或許不如顧霆炎順從,也不如顧霆炎聽話,他的童年是赤紅色的,他像坐牢一般被關在身體裏,學不會那樣動人的情話。


    但他會很愛她的。


    他可以為了她戰勝他的本能、放棄他的原則、忤逆他的天性。


    他不再守護顧霆燚,任由那個可憐的男孩被顧霆炎吃得幹幹淨淨。


    他放棄了與顧霆炎的手足情,兩人抵死相爭、分寸不讓。


    他知道自己比不上顧霆炎,但他早就考慮好了,出去之後,他就退圈,顧霆炎這些年攢下的千萬家產,他都可以送給她。


    她若還恨他、打他、罵他都可以,如果還不能出氣,他願意站在拳擊台上被她打敗一次又一次。


    他目無法紀,天生缺失自律感和道德感,他的世界很小,小得裝不下其他任何人,隻有一個她。


    她出現了,那麽從此以後,她就是他的法、他的律、他的韁繩和準則,沒人能傷得了她。


    他這一輩子讓了太多次,幾乎從未為自己活過,而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鮮紅,他寧願用生命去捍衛。


    而那個夜晚,顧霆炎對他說:“那你就用命,證明你的愛吧。”


    意識被蠶食、被擠壓的時候是感覺不到痛的,他像一塊完整的拚圖,隨著感知的消失,拚圖上的圖案也會逐漸褪色,一塊、又一塊......


    先是他誕生的記憶、隨後是電療所、顧霆燚......慢慢的,她的臉也像被橡皮擦擦去,變得模糊起來。


    他不怕死,但他怕忘了她。


    意識逐漸模糊,他怒視著正在一點點抹去他的存在的顧霆炎:“你會對她好嗎?”


    “會。”


    顧霆焱想罵人,會你個頭!你個王八蛋大騙子,你狼子野心、圖謀已久,你的真心又值幾個錢呢?


    ......如果他才是第三人格,該多好啊。


    那樣他們的初遇,一定不是暴力與反暴力,而是體麵的、禮貌的。


    ——那樣,他就能正大光明的,牽她的手了吧?


    他好恨,又好不甘,他的一生隻做了兩件事,一件是保護顧霆燚,另一件是愛她。


    而前一件他搞砸了,顧霆燚被視為問題兒童,為了給他擦屁股,顧霆炎誕生了。


    後一件......他也搞砸了。


    意識煙消雲散、靈魂俱碎之際,顧霆焱聽見自己說:“拜托你把我做的竹蜻蜓,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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