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先生年輕有為,這百樂門都是您在打理,在我們這些人眼裏,您才是真正的老板啊!”男人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一位留著學生頭,藍褂黑裙的女生嬌羞地坐在他身邊。


    “舍妹仰慕虞先生已久,不若趁此機會......”


    男人嘴角浮現出曖昧的笑容,可看到主座上神色無波的虞鳳鳴,笑意下意識收斂了點。


    虞鳳鳴白皙修長的手指正把玩著一個小酒盅,琉璃的質感襯得他的手指越發清瘦纖細,連手指尖都充滿了說不出的韻味。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起身微末,是從一個下九流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能力強、野心大,怎麽可能甘心為他人做嫁衣?


    更別提,他跟他女人連孩子都沒有。


    他家小妹也是從小精細養大的,一身皮肉光滑緊致,年輕靚麗,更有著學生才有的朝氣和清純——


    可為何,眼前神色莫測的虞老板連看都不能看一眼?難不成是懼內?


    虞鳳鳴玩夠了酒盅,隨意將這玲瓏的小東西往桌上一扣,“宕”地一聲,把對麵的兄妹倆嚇了一哆嗦。


    他抬起雙眼,認真而緩慢地將這兩人的容貌記在心裏,冷哼一聲:“送客!”


    回到家,年僅兩歲的侄女盼盼咿呀著讓他抱,朱瑩在後麵一臉嗔怪,又飽含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妹夫莫怪,盼盼不知為何,就是格外親你。”


    “無妨,”虞鳳鳴微微一笑,眼角的細紋像漣漪般輕輕蕩起一個弧度,“今日有信嗎?”


    朱瑩神色一黯:“沒有。這都快半個月了,小妹或許有急事。”


    虞鳳鳴沒再說話,他照例和盼盼玩了一會,又陪朱勤文和李秀秀說了會兒話,這才進了朱珠的屋子,輕手輕腳地躺在貴妃榻上。


    那處藏著相片的縫隙,他閉著眼睛就能摸到。


    虞鳳鳴把那厚厚的一遝相片和書信拿出來:少數是朱珠寄回的,大部分,是他請了私家偵探拍照並記錄下來的。


    最早的那些信件被摸得有了毛邊,但幾乎所有的都保存完好,連一絲灰塵也無。


    虞鳳鳴就這窗口的一輪月亮,一張張仔細翻看起來。


    吃飯的她、散步的她、逛街的她、喂鴿子的她......異國的風景裏,隻有她依舊。


    纖細的指尖輕緩地摩挲著相片上女人的側臉,虞鳳鳴又靜靜看了一會,打開了偵探傳來的信件。


    裏麵的,是朱珠和蔣北銘的合照。


    【21日,朱小姐與蔣先生於歌劇院。】


    附著的照片上,朱珠優雅地挽起頭發,穿著華麗的暗紅禮服,發梢和裙擺傾瀉而下,她微微彎腰,似是在整理裙擺。


    另一半,蔣北銘一手扶著她的肩膀,一手提著一隻女士手包。


    【次月4日,朱小姐與蔣先生於博物館。】


    朱珠挽了一個鬆鬆的發髻,穿著一身煙青色的水墨旗袍,戴珍珠項鏈,正低頭認真聽著一旁講解員的講解。


    蔣北銘站在她身側,寵溺的目光牢牢鎖定住她的身影。


    ......


    【28日,朱小姐推蔣先生入海,遂離開,蔣先生獲救。】


    搖晃的甲板上,朱珠漆黑的長發被海風吹得向後揚起,她伸手扶在蔣北銘的胸膛上,紅唇微張,似乎是在笑。


    而蔣北銘目光驚詫,抬起的手即將抓到女人的肩膀,卻又想想到什麽一般,任由自己被推進了海裏。


    虞鳳鳴一個字一個字咀嚼著信件,仿佛能從這簡單的字句、靜止的照片中想象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至於蔣北銘,他全當看不見。


    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月色隱入雲層,隻將男人那張精致而哀傷的側臉朦朧照著,眼下的朱砂似乎也黯淡了許多,纖長的睫毛承不住月光,些許漏到臉上,照亮了腮邊的一顆淚。


    室內傳來一聲似有似無的喟歎:“還要讓我等多久呢......”


    許是盛著心事,虞鳳鳴睡得並不安穩,他夢到了小時候。


    他爹是戲班子的班主,他娘是閨閣裏的小姐,他的出生亦是俗套,仿佛三流小說家寫出來的劇本:他爹勾引他娘,兩人私奔了。


    不諳世事的小姐隻知道風花雪月,不知道柴米油鹽,他外祖家拒絕承認他娘,他爹傍高枝的美夢破碎,不再像最初那樣寵著他娘。


    於是,他娘逐漸意識到這個男人苦苦隱藏的另一麵:暴力、貪財、好色、好賭......


    他三歲的時候,他爹想把他娘送給一個當地土財主當小妾,走漏風聲後,他娘寧死不屈,一把剪刀抹了脖子。


    自殺前,這個溫柔賢淑的女人沒有露出一點異樣,她照例給一家人做了晚飯,還哄著他睡覺。


    迷迷糊糊中,虞鳳鳴感到他娘正在親他的臉,細碎的嗚咽從她喉嚨中擠出來,又輕又低,讓他以為那是個夢。


    他娘是識字的,給他取了“鳳鳴”這個名字,她說鳳凰是最高貴的鳥、是祥瑞的象征,它的叫聲清越,一鳴驚人。


    那天晚上,她也是這麽梳理著他的短發,說道:“鳳凰非梧桐木不棲、非竹食不食、非山泉水不飲......我們鳳鳴以後千萬不要重蹈娘的覆轍,要往上走,做人上人。”


    虞鳳鳴覺得他娘很可憐,又膽怯又蠢笨,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何不幹脆殺了他爹?


    他想,他一定不會找一個他娘一樣的大家閨秀,柔弱、善良、仿佛菟絲花一般,離開了男人的愛就會迅速枯萎。


    他要娶的姑娘,不需要多漂亮、多聰明,但一定要堅強、勇敢,有一手紮人的刺,在這樣爛的世界裏依舊能活得很好,葳蕤盛開。


    ——後來他遇見了朱珠。


    那天他其實找好了“目標”,想故意吸引對方靠近,可誰知引來的不是什麽玫瑰,而是一頭偽裝成羊的狼。


    她比他想象的還要更美麗,也更紮手。


    他的一切手段在她眼底都無處遁形,但她一直都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模樣,托著腮,似乎想看看他能做到什麽地步。


    虞鳳鳴不是第一次對人下跪。


    他跪過爹娘、跪過欺侮他的師兄們,他擅長蟄伏,他的隱忍往往是為了下一刻的暴起,可那一刻,他跪得心甘情願。


    仿佛是來自靈魂的震撼,她的手摸過來的那一刻,虞鳳鳴知道,他找到了。


    ——他生命中的那棵梧桐木。


    鳳非梧桐不棲,沒有梧桐木,鳳凰寧願一直翱翔於天空,直到翅膀再也扇不動的那一天。


    所以他會等的。


    她需要的不是愛,而是一個聰明、懂進退的下屬,而他會如她所願,為她守護她珍愛的一切,直到她回來的那一天。


    ——不自由,毋寧死。困住鳳凰的,從來不是鎖鏈和樊籠,而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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