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人見麵,氣氛無需言表。


    雖然才分手一個多月,還沒舊到褪色。


    裴聿走過來的時候,徐涓站得筆直,像一個等待接受首長檢閱的士兵,渾身緊繃,幾乎不能呼吸。


    他以為他不會這麽緊張,但實際總是不合預料,人要麽低估自己,要麽高估自己。


    裴聿看起來比他正常得多,那雙裹在西裝褲下的長腿邁到他麵前,腳步一定,裴聿似乎很詫異:“徐涓?”


    “……”


    這兩個字的語氣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好比在路邊偶遇老朋友,這個老朋友又與自己不太親近,雖然不親近,但也不能裝作沒看見——這就是裴聿給他的感覺。


    徐涓的心涼了半截,剛才高高吊起的期待被輕描淡寫地澆滅了,他勉強堆起一個笑,學著裴聿的語氣,盡量使氣氛不那麽尷尬:“啊是我,下午好,裴老師。”


    裴聿沉默了一下,沒表現出任何不適,隻打量了他幾眼,然後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我找你有點事,但我現在趕時間去上課,你能等我一會麽?”


    “……好。”


    什麽事?徐涓的心又被吊起來了,但裴聿真的趕時間,說完就轉身回去,往圖書館的方向走。


    徐涓微微一愣,連忙跟上:“我去哪兒等你?我能一起進去嗎?”


    裴聿轉頭瞥他一眼:“你要進哪去?”


    “教室,可以嗎?我總不能在外麵站兩節課吧?你們這堂是大課吧?雖然在外麵站也不是不行,但是……呃,今天挺冷的,如果可以的話,我——”


    他嘰裏咕嚕說了一串,裴聿麵露不耐之色:“那你就進來吧。”


    “……”


    裴聿大步往前走,徐涓摸了摸鼻子,不大好意思地綴在他身後,跟他一起進了二樓的階梯教室。


    這是一堂公共選修課,教室大,學生多,而且都是不同專業的學生,大家都互相不認識,徐涓混在其中不算特別突兀。


    但他和裴聿一起進門,他本身就不是能低調的人,即使穿著打扮夠低調了,長相太出眾,也很難不引人注目。


    徐涓頂著一道道探尋的目光,走進教室裏,到比較靠中間的一排坐下。


    後麵有人小聲討論——


    “喂,他是誰呀?”


    “哪個專業的,好像沒見過?”


    “中文係的?我看他跟裴聿一起來的。”


    “不是吧,如果我們係有這號帥哥,我肯定知道。”


    “……”


    徐涓嫌吵,回頭衝他們笑了笑,身後立刻噤聲。但後麵消停了,前排卻有人不停地回頭看他,偏又裝作一副不經意間回頭看風景的樣子,還有人拿手機悄悄拍照。


    徐涓搖了搖頭,有點無奈。


    他不怕被拍,但這樣擾亂課堂秩序,裴聿恐怕會不高興。


    果然,裴老師重重地敲了敲黑板,一臉冰霜:“不想聽課的出去。”


    “……”


    好凶,怪不得唐思思怕他。徐涓向旁邊的同學借了本書,豎起來擋在自己臉前,隻露出一雙眼睛,悄無聲息地盯著裴聿看。


    他不知道裴聿口中的“找你有點事”是指什麽,他們分手一個多月了,現在想互相牽扯都找不到交集,裴聿有什麽事情需要這麽鄭重其事地找他談?


    或許……是借口嗎?


    否則為什麽早不找他晚不找他,偏偏在他來鴻大之後,看見他了,突然就有事了?


    徐涓不敢自作多情,卻忍不住胡思亂想。


    客觀說,事情無非就那兩種類型,要麽是感情問題,要麽是經濟問題,他和裴聿在經濟上幾乎沒有牽扯,裴聿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不可能分手了就找他說,“你把我當初送過的禮物和給你花的錢都還回來”……雖然這種事在情侶中挺常見的。


    徐涓的思維從南極跑到北極,又轉回來。


    他盡往壞處想,甚至腦補了一出狗血劇本——裴聿被他傷害之後心有不甘,滿懷仇恨,為了報複他,決定假裝和他複合,表麵哄他,實則效仿他當初的手段,把他騙到手之後再狠狠拋棄,讓他嚐嚐傷心欲絕的滋味。


    “……”


    這也不錯嘛,然後,徐涓想,他被傷透了心,痛苦到死去活來,也心有不甘,再故意接近拋棄他的裴聿,假裝複合,實則為了報複,等裴聿放下心理戒備,和他甜甜蜜蜜的時候,他再將裴聿狠狠拋——停!


    徐涓打斷自己俄羅斯套娃一般循環往複的狗血思路,專注盯著講台上的裴聿看。


    別人聽課,他看人,不,可能也有不少人和他一樣,不在乎裴聿在講什麽,專注看臉。


    唐思思不是說了麽,裴老師的課是熱門,一向座無虛席,連點名都不需要。


    但這堂課實在太久了,徐涓起初還能苦中作樂,想一些有趣的事安慰自己,後來數著時間,越來越煎熬,裴聿模糊不清的態度像一把刀懸在他頭上,他不想期待卻忍不住期待,恨不得立刻推開那扇隱秘的門,看看裏麵藏了什麽,又怕大門洞開之後,出現令他害怕的東西。


    終於,下課了。


    徐涓的煎熬告一段落,他前後左右的學生陸續離開教室,裴聿在講台上整理書本,就在這時,有人上去跟他搭話。


    “裴老師。”


    裴聿轉頭看,是一個女生,個子不高,長頭發,紅著臉問他:“聽說您要離開鴻大了,出國讀書,是真的嗎?”


    “嗯。”裴聿敷衍地應了一聲。


    女生又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


    裴聿頓了頓,徐涓一直看著他,他也抬頭看了一眼徐涓,然後隨口應付一句“不知道”,就繞開那女生,走下講台,叫徐涓一起出去。


    下課後和上課前一樣,路上人多眼雜,裴聿腳步匆匆,徐涓跟在他身後,被他帶了很長一段路,見他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終於忍不住問:“裴聿,我們去哪兒?”


    這是一條穿插在樓宇之間的林蔭路,可惜這個季節樹葉都掉光了,光禿禿的樹枝直指天空,在刀子般的寒風裏晃出了幾分蕭瑟。


    徐涓四下一打量,這裏人不多了,而且裴聿要跟他說的話,八成也不需要避人耳目。


    “你有什麽事?”徐涓道,“就在這說吧。”


    裴聿卻沒回答,反過來問他:“你今天怎麽來鴻大了?還被我遇到,真巧。”


    “……”


    徐涓低頭,盯著地上飄飛的落葉,尷尬一笑:“啊,是挺巧。”


    他也不正麵回答,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都帶了點試探的意思。


    到底是徐涓先沉不住氣,他的眼神追著那片落葉飄出去好遠,聲調也輕輕的,坦白了:“其實我是來找你的,聽說你要出國了,所以我……來看看。”


    “……”


    “本來沒想打擾你,沒想到被你發現了。”


    分手了還說這種話,其實很不合適,對方要麽會嘲笑他,要麽會更加厭惡他。


    但裴聿反應不大,還很客氣:“沒關係,算不上打擾,我剛好也想找你,我有本書落你那了,你知道嗎?”


    徐涓一愣:“什麽書?”


    裴聿說了一個書名,很長一串,帶專業術語,徐涓左耳進右耳出,聽完一個字也沒記住,茫然地看著他。


    裴聿道:“藍色封皮的,我那天幫你收拾東西的時候可能裝錯了,事後我想翻書查資料,才發現找不到了,那是一本很冷門的專業書,現在絕版了。”


    “……”


    徐涓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這個理由。


    裴聿又說:“我本來不想找你了,但後來一想……”


    他的話隻說一半,後半句留給徐涓自己領悟。


    徐涓明白了,裴聿現在的態度雲淡風輕,似乎已經看開了。他以為裴聿深深痛恨他,可如果沒有愛,哪有那麽深的恨?裴聿竟然已經不恨他了,可見受重創之後,他臥床養病那麽多天,治愈的不隻有身體,還有情傷。


    所以,既然情傷都痊愈了,何必為了一個已經跟自己無關的前男友,放棄一本絕版書?


    書比前男友有價值多了,犯不著為此別扭。


    ……怪不得裴聿主動找他搭話。


    徐涓一口氣梗在心口,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不開口,裴聿就靜靜地看著他。終於,裴聿不著急了,不憤怒了,好似對他有無窮無盡的耐心,這是良好的教養在背後做支撐,很久以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裴聿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後來他把裴聿毀掉了,現在,裴聿又好了,好到好像這中間的幾個月,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


    徐涓鼻腔一酸,立刻低下頭,躲開裴聿的注視,若無其事道:“好,那你要去我家取書,還是我把它送過來?……叫什麽來著?”


    裴聿又說了一遍書名。


    太長了,又長又拗口,徐涓還是沒記住。


    “算了,我自己去找吧。”裴聿不難為他了,客氣地說,“今天方便嗎?我現在沒課了,可以提前下班。”


    “方便。”


    徐涓點了點頭,親自開車,帶裴聿回家。


    一個月前分手的時候,徐涓沒想到,他們這麽快就能心平氣和地重新對話。


    也沒想到,原來最傷人的不是天崩地裂般的痛苦爭執,是平平淡淡,相忘於江湖。


    到家的時候,正是下午四點。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越臨近傍晚,冷風越烈。


    徐涓下車時緊了緊袖口,領裴聿進樓門。


    這一路上他沒怎麽說話,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裴聿大約也是這樣,兩人相對無言,出了電梯,開門,進房間。


    “書都在這。”徐涓從臥室裏拖出一個皮箱,“你自己看一下吧。”


    他往後退了兩步,讓裴聿去翻箱子。


    裴聿收回朝四周打量的目光,一邊開箱翻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自己住?”


    “嗯,怎麽了?”


    裴聿沒吭聲,過了會說:“沒有。”


    “沒有?”徐涓愣了一下。


    裴聿道:“沒找到,你是不是放在別的地方了?”


    “不會吧……”徐涓想了想,“我記得我拿回來之後就沒打開看過,所有的書都在這裏,你再翻翻?”


    “……”


    裴聿又翻一遍,沒有。


    徐涓有點尷尬,裴聿看他的眼神充滿懷疑,懷疑什麽?難道他能把書藏起來,故意不還給裴聿,留作下次見麵的理由?


    他確實玩過類似的戲碼,但也不至於事到如今,還要耍“有借有還”的爛俗套路吧?


    “不關我的事。”徐涓為自己辯解,“你是不是記錯了?回家再找找吧。”


    裴聿卻道:“我找過很多遍了,不然不會來找你。”


    “……”


    徐涓覺得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無力道:“那怎麽辦?你想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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