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鄭解元的車回到蠅城,一路誰都沒再說話。


    我能感覺自己的精神越來越緊繃,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趨於極限。肩膀隨著呼吸起伏將疼痛帶往全身各處,空調吹著微濕的衣物,身體越來越冷,一回到紀晨風家我便迫不及待衝進了浴室。


    脫去衣物,鏡子裏如實映照出身上猙獰的烙印。


    可能泡了水的關係,傷處比剛烙燙時更顯紅腫,正常肌膚擠壓著受損的肌膚,使六芒星的圖案不再清晰。


    好醜。


    後背那些疤,平日裏我自己難以看到,隻要別人不提,我也不會時刻想起它們的存在。可這枚烙印不同,它實在太顯眼了。


    這或許就是施皓的目的吧,讓我每次看到它,就想到今天受到的恥辱。


    指甲陷進肌膚,抓破紅腫的傷口。找不到更趁手的工具,我隻能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破壞剛烙下的圖案。


    直到那枚烙印變得鮮血淋漓,我才滿頭是汗地停下。


    好歹不那麽醜了。注視鏡子裏顯得越發淒慘的傷口,我富有阿q精神地想著。


    由於傷口一接觸熱水就會疼,我幾乎是用涼水洗完的澡。這也導致了洗完澡後身體不但沒熱起來,反而更冷了。


    傷口在涼水持續的衝刷下,很快便失了血色。沒有擦幹,濕漉漉穿上衣服,離開浴室,我疲憊不堪地爬進自己的被窩,用毯子將身體完全裹住,連腦袋都不露出來。


    廚房傳來微波爐的運轉聲,不一會兒,小小的屋子裏彌漫開食物的香味,聞起來像泡麵。


    紀晨風沒有吃宵夜的習慣,所以這應該是他今晚的第一餐。


    鄭解元那家夥,雖說待朋友足夠真誠,可做事一點都不細心。下午兩個人就在寵物醫院,紀晨風吃沒吃東西他最清楚,就不能路上給買點東西墊墊肚子嗎?


    無論是身上的疼痛,還是今晚的遭遇,都注定這是個讓人難以入眠的夜晚。我蒙著頭,側躺著,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其實一直在關注身後紀晨風的動靜。


    從廚房出來進了臥室,又從臥室出來進了浴室。過了半個小時,隨著一陣帶著肥皂香味的熱氣湧出,他從浴室走了出來。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回臥室睡覺,可他卻在我身後的位置停住了。


    他在看我。


    “我知道你沒睡。”


    我睜開眼,微弱的光線從毛毯縫隙裏透進來,蠶繭一樣的空間裏,昏暗又憋悶。


    “桑念,我不想繼續這樣下去了。你明天就搬走吧。”


    拉下毯子,我愣怔地對著眼前的牆壁眨了眨眼,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可是,我還沒找到房子。”


    “你可以先住酒店,或者住去鄭解元那裏。”


    他不想再給我機會了。


    從他容許我住進他家開始,我就知道他在鬆動。明明說好了隻住一晚,然而第二天看我沒走也不趕我,還說可以讓我住到找到房子為止。


    不給我鑰匙,不讓我出門,我怎麽找房子?


    孟雪焉說可以給我介紹便宜房子時,他聽了毫無反應,仿佛完全忘了被我借住的那個“朋友”是他自己。見到鄭解元,甚至不記得我曾經撒過的“已經沒有朋友”的謊。


    就這樣默許我與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一邊痛恨我,一邊又忍不住對我心軟。


    這些我都知道。


    但現在他說他不想繼續這樣下去了。


    他不想再說服自己原諒我,不想再分辨我的話可不可信,也不想再和我有任何聯係。


    因為我和他生氣了嗎?


    因為我讓他生氣了嗎?


    “……好。”我平靜道,“明天我會搬出去的。”


    得到我明確的答複,紀晨風沒有再說什麽,片刻後,客廳燈暗下來,臥室門輕輕闔上。


    我望著眼前的黑暗,隻覺得那黑深不見底,仿若一張無形的大嘴,下一秒就要將我吞噬。


    更緊地將自己裹進毯子裏,蜷起膝蓋,分明是酷暑三伏,身上卻無端覺得冷。


    以為會睡不著,但後來身體逐漸熱起來,意識就跟著不太清醒了。


    不小心把食物打翻到了地上。


    “嘖。”看不清麵孔的女人逆著光走來,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拽下。


    狠狠拍打我的身體,她逼迫我在打翻的食物前跪下。


    “掉在地上的全給我吃光,不然要你好看!”


    我咬著唇,撿起一塊南瓜塞進嘴裏,被女人再次一巴掌拍在後腦,整個身體都因為慣性摔在了地上。


    “誰讓你用手了?像狗一樣用嘴舔!”


    眼裏積聚起淚水,搖搖欲墜。可由於太害怕了,怕自己的隨便一個舉動會惹來更多的打罵,所以就連哭泣都戰戰兢兢,不敢大聲。


    俯下身體,如同小狗般在地上舔食,吃不下了也不敢停下。


    女人暫時走開了,我鬆了口氣,可事情遠沒有結束。


    可能小孩子對肌肉的控製要差一點,或者我確實吃得太撐了,一個抽噎,胃裏翻江倒海,居然把剛吃下的又吐了出來。


    胃部還在抽搐,更深的恐懼已經襲上心頭。


    我慌忙去看女人,發現她正怒氣衝衝往這邊走來。


    “我錯了……”我哭著求饒,撿起地上的食物補救似的往嘴裏塞,“媽媽不要生氣……媽媽不要生氣……”


    “誰是你媽?你這個死小孩,天天給我找事做。”


    她罵罵咧咧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按趴在椅子上。


    預感到要發生什麽,我劇烈掙紮起來,嘴裏更賣力地討饒:“我錯了……都是我不對……對不起……我再也不這樣了……”


    背上的衣服被掀起來,尖銳的熱燙落在腰間,我尖叫著,眼淚一顆顆砸在地板上。


    家裏除了保姆,也有廚子和園丁,但女人很聰明,從來不會在有人的時候對我下手。


    哀求沒有用,求救無人聽。


    我知道疼,知道害怕,唯獨不知道這是“虐待”。畢竟自有意識以來,我的人生便是如此。


    會被許汐察覺,是因為那次燙得太狠了,燙在屁股上,她來看我,發現我走路姿勢很奇怪,還不願意坐下。那個女人告訴她,是我自己太調皮了,從樓梯上跳下來,不小心傷了腿。許汐當初也不過十五歲少女,信以為真,不再深究。


    那會兒正是春天,花園裏的花全開了。許汐獨自牽著我來到花園賞花,女人沒有跟著。


    欣賞一株開得正豔的桃花時,許汐想抱我起來細看,可一抱我,就被我躲開了。


    “疼。”


    許汐有些擔心地看了眼我的腿,問:“你摔到哪裏了,有去看過醫生嗎?”


    我搖了搖頭,指著自己的屁股:“這裏疼。”


    許汐雖然年少,但已經有了長輩的自覺,聞言也不管是不是光天化日,伸手就來扒我的褲子。


    當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她眼前,女人長達數年沒有被揭露的罪行就這樣大白於天下。


    許汐說我乖巧、勇敢,是因為我在麵對疼痛時,不吵鬧、不哭泣,不會委屈。可她不知道,我早就哭過,吵過,委屈過了,隻是……沒有人在意。


    眼淚是最無用的。從小我就明白這個道理。它不能成為我的武器,也不能成為我的盾牌,更得不到任何人的珍視。


    好痛,痛到睡不著……


    天什麽時候亮?爸爸明天回來嗎?有他在,“媽媽”就不會打我了。


    “桑念……桑念……”


    身上不知是沒有幹的水還是汗,潮濕高熱,連睫毛都好似綴著水珠。


    我眨了眨眼,眼前的畫麵朦朧又破碎,隻能看出是個模糊的人影。


    “我好疼……”


    似曾相識……上次好像也是如此,被這個人發現,被這個人抱在懷裏。


    隻要抱著他,所有痛苦都會消失,每一滴眼淚都能得到回應。


    那是第一次,有人聽見了我的求救。


    “哪裏疼?”


    手掌撫過我汗濕的麵頰和脖頸,似乎是想扯開我緊裹的被子仔細查看,被我一把抓住手,又牢牢按回了頰邊。


    “哪裏都疼……”一半的唇印在紀晨風的掌心,我灼熱的吐息著,眼裏不斷有液體溢出,“我快疼死了。”


    眼前每樣景物都像是在旋轉,腦子成了漿糊,我隻能閉上眼,更緊地按住他的手。


    耳邊傳來一聲歎息:“你這樣我沒辦法動,先放開我。”可能看我不配合,他聲音越發柔軟,“乖,別哭了,我不會走的。”


    盡管意識模糊,對他的信任卻深植心底。含糊地“嗯”了聲,手一點點鬆開,移到枕頭邊,我乖乖地,不再做任何抵抗。


    身上的毯子被輕輕掀開,忽然,對方動作一滯,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幾秒後,他快速解開我的紐扣,就像急於探知某個答案,可到掀開胸前的衣服時,又變得小心起來。小心地,如同我的衣襟上停著一隻危險的馬蜂。


    傷口與衣料黏連在一起,一碰就疼痛難當,以至於他剝離得特別辛苦。因為幾乎他一用力,我就會止不住地顫抖,從喉嚨裏發出壓抑的更咽。


    “受傷了為什麽不告訴我?”終於看清我的傷口,他用拇指揩去我眼角的淚水,語氣輕柔得仿佛一片雪花——落在心口上,會有一瞬間的冰涼舒爽,可等你想要回頭珍藏,卻再也找不到他曾經溫柔的痕跡。


    上次聽到他這樣跟我說話,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感覺到紀晨風起身離開我了身邊,我一下子睜開眼,想要夠他的衣服,沒有夠著。


    背對我,他在客廳櫃子的抽屜裏翻找了陣,最後找出一隻紅色的緊急醫療包。


    “可能會有些疼。”


    掰開一根碘伏棉棒,等一頭吸滿紅棕色的液體,他輕輕將其按壓在我的傷口上。


    確實很疼,疼到我下意識開始躲。


    紀晨風連忙用另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安撫道:“很快好了,再堅持一下……”


    吹拂著傷處,他用十分專業快捷的手法替我處理完了傷口。


    貼上無菌紗布,他摸了摸我的額頭,轉身倒了杯水回來。讓我靠坐在他懷裏,他先給了我一粒膠囊,要我服下:“消炎退燒的,你燒得有些厲害。”等我服下了,便趕快喂了我幾口水。


    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毯子也不能蓋,他幹脆將我打橫抱起,轉移到了他裏麵的臥室。


    睡了許久的地板,甫一碰到軟和的床墊,酸軟的骨頭都宛如得到了安慰,變得不那麽難受。


    剝光我的衣服,將我塞進薄被裏,嚴絲合縫裹起來。做完這一切,紀晨風轉身欲走,這次總算被我抓住了。


    “不要趕我走……”我握住他的手,徹底地示弱,“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把我關起來吧,給我戴上鐐銬,隨便你怎麽對待我……我隻要你就夠了……隻要你一個人……”


    沒被人珍視過,就不會知道自己過得有多糟糕;沒被人溫暖過,就不會貪戀對方的溫度。


    我也不想再這樣了,我已經受不了了。這個人,怎麽能在那麽溫柔的對待我後,又如此無情地切斷我們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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