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太過認真,認真到仿佛我的身上真有個巨大的惡臭源。


    疑惑捏住西裝外套聞了聞,明顯的女士香水的味道。應該是上午從許汐身上蹭到的,經過幾個小時的揮發,已由最初的濃烈轉為淡雅。臭味難道就是指這個嗎?


    狗鼻子。


    “哦,這個。”我笑著解釋,“是不小心蹭到的。不喜歡的話,我把外套脫掉吧?”


    紀晨風良久地看著我,鬆開了力道。


    我直起腰,將西裝外套脫在了辦公桌上,順便解開了自己的襯衫袖扣。


    “你……為什麽突然又出現?不是已經拒絕了嗎?”


    解扣子的動作微微停頓。拒絕?是指這兩天不聯係、不回消息的態度已經是他在“拒絕”我了嗎?


    我被拒絕了?開什麽玩笑。


    這家夥……性格扭曲也要有個度吧。把頭埋下去,像狗舔肉骨頭一樣舔我的時候,可沒見他多不情願。怎麽,隻是過了兩天,身為男同性戀的自尊心就發作了嗎?


    “那天我可沒有強迫你……”


    “因為拒絕了見麵的信,以為你不會見我了,結果突然就出現了,還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那天晚上確實是我自願的,完全是我個人的報恩行為,把你當做恩人才會那樣,可你好像……隻是把我當做無聊時的消遣。”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與我平視:“三十萬我會盡快還給你的,請不要再戲弄我了,桑先生。”


    這是紀晨風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用他一貫平靜的表情,連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沒有什麽波動。然而這短短百來字的陳述,卻好比從天而降的原子彈,直接在我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你怎麽……”為什麽會知道三十萬的事?嚴善華說的嗎?那女人不是說什麽也沒告訴他嗎?還有那見鬼的信是什麽意思?


    有很多話要問他,怕他知道三十萬,也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可大概是大腦一時接收到太多訊息的關係,變得很難組織語言,隻是徒勞地抓住他的胳膊,喉嚨裏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不可以。


    我不可以失去現在的一切。


    雖然本該是他的,但已經給我了,就應該是我的。什麽也沒有付出的人,憑什麽就可以得到一切?不會還給他的,絕對不會。


    抓著他的手越來越緊,混亂的大腦開始被暴力情緒控製,甚至思考起了用角落的玻璃缸襲擊對方的可能。


    反正,桑正白會搞定的。像三年前那樣,我不是也什麽事沒有嗎……


    “咚咚咚!”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我逐漸失控的想法,叫我驟然回神。


    “紀醫生,有隻小泰迪情況不太好,你快點過來看一下。”


    紀晨風看了眼關住的門,回道:“就來。”


    一點點將我的手撥離,原子彈爆炸後,他沒有要管傷亡情況的意思,什麽話也沒留,大步離開了辦公室。


    門開了又關,室內一片寂靜,我靠坐在辦公桌上,短短幾秒鍾,不止掌心,連後背都被冰冷的汗水覆蓋。


    媽的,差點就成殺人犯了。


    “該死……”受不了地捂住臉,咬牙呼吸著,後怕著,直到恐懼褪去,理智重新占據上風。


    將折起的袖口撫平,重新扣上扣子,再穿上西裝外套。就跟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我拉開門,穿過走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寵物醫院。


    “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麽?”將剛剛取下的,夾在雨刮器上的罰單揉皺,我壓抑著怒火質問電話那頭的嚴善華,“為什麽他知道那三十萬是我給的?還有信,什麽信?”


    “我……我真的沒跟他說過你的任何事。”嚴善華顫顫巍巍地保證,“我絕對沒提過你的名字。”


    紙團被我握進拳頭裏,胳膊用力砸在車窗上,我低吼著:“那為什麽他知道是我?你以為你養大了他桑正白就會放過你嗎?你少他媽做夢了!我一旦暴露,你也得跟著一起死!”


    “小念你先別激動,你聽我說,我發誓我肯定沒跟他透露過你的事。那個信是這樣的,每次還錢,晨風都會在信封裏夾一封給你的信,我怕你看到不高興,就每次都會拿掉……”


    但沒有回應,她又怕紀晨風會懷疑。因此每次還完錢,都會在我公寓樓下的禮品店裏,買一張賀卡,請老板隨便寫一句話帶回去。就這樣騙了紀晨風三年。


    “順利植入人工耳蝸後,他就一直想要親自感謝你。但我跟他說你是我以前的老主顧,借錢不為了別的,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好不要打擾你。他相信了,之後也沒怎麽提。我以為他放棄了,可幾個月前,他畢業找到了實習的工作,突然又在信裏提出想要見你……”


    嚴善華當然不可能讓他見我,為了徹底打消紀晨風的念頭,當日便退回了信,也沒再給他賀卡做安慰劑。


    隨後,紀晨風好像徹底打消了見我的念頭,或者說被打擊到了,不再給我寫信,隻是老老實實地還錢。


    怪不得他今天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原來確實跟我沒什麽關係。這女人,自作聰明什麽?


    “那些信呢?”我問。


    “在……在家裏,我放好了,放在隻有我知道的地方。”


    “找時間給我。”我厲聲警告嚴善華,“別再做多餘的事。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給我閉嘴,我好過了,你才能好過。”


    丟了電話,在車裏坐了許久,電子煙已經無法緩解心頭的煩躁,於是驅車去了之前經常去的酒吧。


    雖然還沒開始營業,但因為是大客戶,時間也就不再重要。老板親自招待了我,拿出之前在他這裏存的酒,一杯杯替我倒著。


    改掉一個習慣很難,但改回來要容易得多。


    烈酒入喉,沒什麽難以下咽的感覺,就那麽非常滑順地沿著食管落進了胃裏,很快身體就熱了起來。


    怎麽結束的記不清了,如何回家的也沒什麽印象。第二天睜開眼的時候,我躺在公寓的大床上,手機好好放在床頭,外套放在床尾,頭疼得像是隻熟透了的西瓜——隨時隨地都要炸開。


    手機裏有酒吧老板發來的信息,說是車給我停在車庫了,車鑰匙在茶幾上,後頭還附了張停車位的照片。


    與紀晨風的聊天記錄仍舊停留在幾天前,似乎真的不打算再理我的樣子。


    雖然我不是個有耐心的獵人,但想從我這裏逃跑,沒那麽容易……


    斟酌著在聊天框內輸入文字,改了又改,刪了又加,最後匯成一句。


    【我對你,不存在戲弄的心思。】


    盯著手機上的字句,一遍遍重複默念,確定語氣應該足夠真誠,才將它發出去。


    幾乎是下一秒,唐必安的電話就打了個過來。


    緊繃到差點斷掉的心神在接起電話時全都化作了對他的怒火:“找死嗎?”


    唐必安靜了靜,怯怯道:“少爺,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有施老爺子的告別式?我等會兒就來接你了,你不是還沒起來吧?”


    模模糊糊記得好像是有那麽回事。


    解著襯衫扣下床,我往浴室走去:“知道了,會準時下樓的,別再打電話了。”說完粗暴地掛了電話。


    “你的臉色怎麽回事?”桑正白有多嫌棄我,眉頭皺得就有多緊。


    雖然洗了澡,噴了絕對能蓋住酒氣的男士香水,但因為長時間的失眠,加上宿醉的關係,我眼下的青黛恐怕唯有用化妝品才能遮住。


    “有些不舒服。”我垂著眼道。


    “不舒服?”桑正白發出根本不信的冷哼,“既然不舒服,吊唁完你就回去休息吧,之後的齋飯也不用去了。”


    大腦一側的神經間或跳動著,隨之就會升起一股尖銳的疼痛。我確實不舒服,所以就算明白他是為了不讓我在人前丟臉才這麽說的,也沒有反駁他的提議。


    “桑正白、桑念父子到!”


    說話間,已經輪到我們吊唁,桑正白收回視線,大步往禮堂內走去。


    我跟在他後頭,一如小時候那樣。唯一區別,可能在於我已經沒那麽急切想要追上他了。


    司儀遞上香,我與桑正白三鞠躬後,相繼上前將香插入香爐。


    “節哀順變,老爺子沒了,你更要保重身體啊。”桑正白握住施家長子的手,說了幾句勸慰的話。


    施家一眾直係披麻戴孝,不論真情假意,至少看上去都挺傷心的。


    我安靜站在桑正白後側,想象自己是一隻被他牽在身後的狗——隻要乖巧地聽主人安排就夠了,別的都和我沒關係。


    不動聲色地看向施家直係隊伍的末尾,從剛才開始,就能感覺到一道陰森的視線糾纏著我不放,明目張膽地用眼睛剮著我的皮肉,非常不爽。


    披著白麻衣,頭上紮著白布的年輕男人直直迎向我的目光。濃黑的眉毛與厚嘴唇同照片上的施老爺子簡直一模一樣,一看就知道是一家的。原本還算英俊的麵貌,被額角延伸到顴骨的一道長疤破壞殆盡,讓他顯出幾分猙獰。


    哦,原來是施皓啊。我就想,誰這麽恨我。


    無懼於對方陰鷙的眼神,藏在桑正白身後,在施老爺子巨大的遺像前,我對他的孫子無聲吐出三個字。


    “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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