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這麽爛的梗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狸貓換太子,我還是那隻狸貓。


    但就像一帆風順的角色成不了主人公,沒有起伏的音符無法組成傳世金曲,如果老天覺得這樣就能將我擊潰,那也……太小看我了。


    “這是……這幾個月的錢。”嚴善華小心翼翼將一隻折痕明顯的牛皮信封放到茶幾上,往後退了兩步,粗糙黝黑的手掌無所適從地摩挲著褲縫,一副手裏沒點東西就連站都不知道怎麽站的模樣。


    一大早就要應付缺覺、饑餓以及不想見的人,讓我心情糟糕。掃了眼支楞在茶幾上的信封,我嫌惡地蹙起了眉心。


    “你可以走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躊躇著,猶豫著,眼裏滿是讓我倒胃口的關愛與留戀,腳步沒有挪動一分。


    “你最近……還好嗎?”


    如此的假惺惺,如此的明知故問。自從知道她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的人生哪裏還能好?她問我好不好,其實並不是真的想知道我過的怎麽樣吧,不過是想借此跟我拉近關係,好在用到我的時候將要求更輕易地說出口,僅此而已。


    “晨風已經開始實習了……他說用不了兩年,就能把錢全部還給你。”


    我坐在沙發裏,雙手環胸,微微昂著下巴注視她,聽到紀晨風的名字時,眼角不可抑製地抽了抽。


    “你現在,是在裝母慈子孝嗎?”沒有忍住,我脫口而出。


    嚴善華話語一頓,臉色變得蒼白。


    “我……”她囁嚅著幹燥起皮的雙唇,卻什麽也反駁不了。


    窮酸,憔悴,怯懦,看著就讓人火大。但偏偏,這樣的人生了我,是我生物學上體內一半基因的提供者。


    這樣的人……就是這樣一個連初中都沒有畢業的女人,徹底改變了我和紀晨風的人生。讓我一個保姆的兒子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讓紀晨風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從此淪落貧民窟。


    我其實應該感謝她的,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但她就不能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裏一輩子嗎?那樣或許我會更感謝她。


    當年明明是她親手將我和紀晨風調換,現在還在立什麽善良好母親的人設?紀晨風或許會被她騙到,但知道所有真相的我,隻會覺得她做作又偽善。


    不過,太過刺激她對我並沒有什麽好處。雖然她跟我再三保證不會向第三個人泄露秘密,但難保她哪一天不會失心瘋跑去跟桑正白坦白一切,尋求寬恕。


    以桑正白的性格,我是親兒子尚且對我不聞不問,沒有多少慈愛,一旦知道我與他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不過是隻換了他真兒子的冒牌狸貓,怕是要將我趕盡殺絕,讓我在虹市再待不下去。


    想到這裏,我按捺著性子和緩了語氣:“我說過的,三十萬可以不用還我,這點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嚴善華臉上還殘留著一點被我戳破的難堪,低著頭沒有再說話。


    她還不到五十,頭發已經滿是灰白,眼角生著長長的紋路,皮膚幹枯又暗黃。跟那個我曾經以為的,遺像上美麗的“母親”比起來,她蒼老又醜陋,讓我生不出半絲親近之心。


    “還有事嗎?”我再次下逐客令。


    她縮著脖子搖了搖頭,轉身一步步往門口走去。


    我沒有起身的意思,就這麽坐在沙發上目送她離開。


    走到門邊時,她忽然回頭,輕聲道:“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


    哈,難道不就是因為你們這種人,我才會活得這麽累嗎?


    我冷冷地,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直到她承受不了地先一步挪開目光,悻悻帶上門消失在我麵前。


    室內重歸寂靜,自肺腑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在沙發上又坐了一會兒,我起身往浴室走去,半路便將厚實的睡袍褪下,一絲不掛地步進淋浴間。


    浴室內沒有一點熱乎氣,冰冷的水流落在肌膚上,升起難以忽視的刺痛,但很快,當人體適應了這樣的溫度之後,一切就開始變得麻木起來。


    要是在嚴善華的事情上我也可以變得這麽麻木就好了。


    指甲扣抓著肩膀,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額頭抵在冰冷的瓷磚上,卻無法熄滅心中的不忿。


    我的身體裏竟然流著那樣卑賤、寒酸的血液。太惡心了。


    我怎麽能夠是那種人的兒子,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想歸這樣想,但內心深處我又十分明白,沒有搞錯,我就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三年前她找到我後,我便偷偷拿著她的頭發做了親子鑒定,我和她確實是無可爭辯的母子關係。而桑正白那邊我也同樣抱著微弱的期望做了親子鑒定,那份報告在打開的幾分鍾後便被我撕得粉碎,衝進了下水道。


    洗完澡,身體凍得越發蒼白,我立在寬大的鏡子前,額前滴著水,陰鬱地注視著鏡中臉色難看的自己,怎麽看怎麽覺得眉眼間和剛剛那個女人有幾分神似。


    “嘩啦啦!”


    暴躁地掀翻了洗手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將吹風機用力砸向那麵映照出一切的鏡子。碎玻璃散了一地,有一塊不小心飛濺出來劃傷了我的腳踝。我喘著粗氣,無暇顧及。


    門口傳來電子鎖的開鎖聲,這個時間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來了。


    我用腳踢開一地狼藉走出去,就見唐必安手裏拎著大包小包的外賣艱難地用腳勾上了門。


    “啊!”他一抬頭,見我什麽也沒穿地站在他麵前,嚇得手裏的東西都差點掉了。


    “我馬上給你擦幹。”他將外賣放到餐桌上,著急忙慌衝進了浴室。


    唐必安比我小兩歲,是我父親……是桑正白貼身秘書的兒子。因為太笨,讀不好書,為人處世也不在行,隻能送到我這裏做個馬仔。老娘伺候桑正白,兒子伺候我。


    許是被浴室裏颶風席卷般的景象震住了,他好一會兒才從裏邊出來,手裏拿著塊巨大的浴巾,將我從頭裹住。


    “我流血了。”我扯住浴巾,仍然站立在原地,連一步都不肯挪動。


    他愣了一下,將我從頭打量到尾,最終在我腳踝處發現了那個小口子。


    鮮血順著未幹的水跡流淌出一條稀薄的血痕,洇進雪白的棉布拖鞋裏。他拿來醫藥箱,就那麽跪在我麵前,用棉簽替我處理傷口。


    耷拉著眼皮,盯著他頭頂的發旋,唐必安絕對忠誠的姿態多少取悅到了我。等他貼上創可貼,我甩掉拖鞋,赤腳踩在地板上,囑咐他將浴室和拖鞋清理幹淨。


    外賣盒鋪滿一大桌,都是我喜歡吃的菜色。小唐不算聰明,但還算努力,是條好狗。


    我吃飯很慢,吃一口玩一會兒手機,期間唐必安整理完浴室,洗完了拖鞋,開始替我喂烏龜。


    客廳裏有隻占據半麵牆的雨林缸,3mx1mx2m的大小,假山、流水、青苔,一應俱全,隔段時間還會從頂上噴出水霧,是我五年前花重金打造的。做這樣的造景並不是為了居家美觀,而是為了養烏龜。


    烏龜嚴格說來不是我的寵物,是我某任前女友留下的。她是我小姨公司裏的外籍模特,工作結束要回國了,就把烏龜留給了我。與它一同留下的,還有封言辭激烈的辱罵信。


    無論如何,這幾年我把它照顧得很好,或者說唐必安把它照顧得很好,已經比當初大了一圈了。


    “少爺,小龜好像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唐必安打開雨林缸的門,探頭進去觀察了一會兒,有些憂心地道。


    “它終於要死了嗎?”刷著手機,我抬頭往那邊看了眼,不甚關心地道。


    “要不要帶它去看下醫生?”唐必安走到沙發邊,開始整理被弄亂的抱枕,“不過不知道那些看貓貓狗狗的能不能看烏龜的,或者我去買水產的地方問一下老板怎麽治?”


    你不如問下老板怎麽燉吧。


    丟下筷子,我抽出紙巾抹了抹嘴,沒有搭理他的意思,起身往臥室走去。路過茶幾時,腳步微微停頓,彎腰將上頭的牛皮信封一把抓過。


    從臥室換完衣服出來,唐必安也清理完了桌上的殘羹。他開著車將我送到了陳醫生的私人診所。因為一早就有預約,前台直接將我引進了幽靜的診室。


    等待期間,我從西裝的內側袋裏掏出一支扁圓的黑色電子煙,無所事事地把玩。


    離約定時間還差兩分鍾的時候,穿著白大褂的心理醫生從外頭進來,坐到了辦公桌後,屬於她的位置。


    稍作準備,時間一到,她便開始進入角色。


    “上次我們提到的治療方案,您回去有試驗過嗎?”


    我盯著地毯上一處細小的汙漬,想象著它形成的緣由,手指規律地翻轉著電子煙。


    “試著去閱讀一些人物傳記或者小說,對平複您的情緒和提高您的認知能力都會有幫助。上次我們提到的評分表,您有好好記錄嗎?”


    “我注意到您換了電子煙,根據療程,您在上周應該已經不能使用它了。”


    我停下手上動作,抬頭看向對方。


    戴著眼鏡的中年女性溫和地注視著我,雙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擺在桌麵。


    在經曆過無數次失敗的心理治療後,這位陳醫生是桑正白為我找來的又一位“權威”心理專家。


    戒煙,則是這位專家為了在我身上彰顯本事邁出的第一步。


    我盯著她,緩緩開口:“我做的治療,從來都是糾正、克服,其實我一直在想,為什麽不能更簡單一點?”


    “更簡單?”


    從剛才我就在想,要怎麽改變我如今的境況。


    三年前為了給紀晨風治病,嚴善華跑來問我借了三十萬,雖然我說過不用還,但她還是執意每隔兩三個月就跑來還一次錢,每次幾千元不等。


    我統一將信封全都鎖進臥室的保險箱內,牢牢地,就像鎖住我和他們之間那個永遠見不得光的秘密。可它畢竟隻是隻保險箱,意外總會發生,我不知道哪一天會不會有除我以外的人將它打開。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叫嚴善華和紀晨風就這樣鉗製我一輩子。嚴善華會止步於三十萬嗎?紀晨風會像如今這樣一直毫無覺察嗎?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我得想想辦法,我得化被動為主動。


    “直接把我討厭的東西全都清繳、鏟除,不是更好嗎?”


    陳醫生微微愣了愣,順著我的話問:“東西你確實可以毀掉,但如果是有生命的事物呢?如果是人呢?”


    我躺進並不柔軟的靠背沙發裏,咬住電子煙嘴,聞言噴出一口帶著濃鬱薄荷味的白霧,隱隱綽綽遮擋在我和她之間,使彼此的表情都不太分明。


    如果是人呢?


    我勾唇笑了笑,沒有回答她愚蠢的問題。


    結束充滿形式主義的治療後,我走出診室,問一直等在外頭的唐必安拿來車鑰匙,讓他自己打車走。


    “我討厭她,把她fire掉。”我對唐必安道。


    為什麽我一定要去克服某個問題呢,我隻要把製造問題的人解決掉不就好了?這是最簡單有效的處理方法。


    半個小時後,我將車停在了一棟三層樓的寵物醫院門前。寵物醫院的門頭是非常亮眼的藍色,可能是周六的關係,進出的人還挺多。


    唐必安車上有煙,真正的煙,我用打火機點燃了,在入口的前一刹那又停住,最終還是沒有抽。


    我討厭克服的過程,討厭必須努力才能解決的問題,但如果處理這個“問題”已經耗費了我大量的精力,那我更討厭半途而廢。


    左手伸出車窗,指間垂落著點燃的長煙。我注視著不遠處忙碌的寵物醫院,視線隨著玻璃門後那抹高大的身影來回移動。


    不說其它,紀晨風的眼睛還挺好看的。雙眼皮呈現恰到好處的寬度,眼角不會過於圓鈍,也不會太尖銳,高眉弓銜接同樣高挺的鼻梁,使得眼窩深邃,讓他就算戴著口罩,依然不會叫人錯認了這份英俊。


    鳳凰落進雞窩裏,還是鳳凰。大少爺哪怕在貧民窟長大,也是落難的貴公子。


    隻可惜,被嚴善華養成了個殘廢。


    視線落到對方的左耳。紀晨風的頭發很短,是普通人無法輕易嚐試的那種短。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佩戴更牢固,還是故意想要露出耳朵上的儀器才剃了這樣的發型。左耳耳廓上連著導線貼住頭皮的黑色人工耳蝸叫人一覽無遺,配合他的白大褂,無端渲染出幾分酷炫的科技感。


    沒了這東西,他是不是就成了什麽都聽不見的聾子了?


    當年嚴善華找到我,將一切真相告訴我,並問我借了三十萬。三十萬,對我不過是信手拈來,幾盒雪茄的錢而已,於她卻是筆天文數字。而她這麽急的要這筆錢,正是為了給紀晨風裝人工耳蝸。


    我還記得,那一天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站在我麵前,用忐忑的表情顫抖地叫出我的名字。


    “桑念……”


    我在夜店喝得微醺,看到她的一瞬間還以為是公寓樓裏的哪個保潔。


    “嗯?”挽著衣服,我停下來聽她要說什麽。


    “你,你好……我姓嚴,叫嚴善華,善良的善,華貴的華。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是……我是照顧過你的保姆,在你剛出生的時候,還喝過我的奶。你屁股上還有粒痣,特別喜歡別人抱著你,不抱你你就不睡……”


    她帶著口音,沒有重點的說話方式很快讓我感到厭煩,我不得不打斷她,問她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她謹慎地觀察著四周,就像那種在小巷子裏兜售違禁物的不法分子,生怕突然哪邊竄出個便衣將她逮捕。


    她要求找個安靜的地方和我詳談,號稱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說。


    我沒有理會她,直接用指紋開了樓下公寓大門,不想再聽她廢話。這樣的人我見多了,說什麽“重要的事”,不過是想要我投資他們不切實際的垃圾項目,或者跟我攀些八竿子打不到的關係罷了。


    我喝過她的奶?真的又怎麽樣?光是想象那副畫麵就夠讓人倒胃口了。


    “等等,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試圖阻止我進門。


    我被拉得一趔趄,往後倒退幾步,可能喝了酒的關係,腳下有點飄,身體差點維持不住平衡摔倒。


    “放開!”我站穩身體,回過頭一字一頓,帶著警告地命令她。


    她不住向我道歉,手卻還是沒鬆開。


    “桑念,小念……”她叫著不該她叫的親昵稱呼,牢牢抓著我的胳膊,嘴裏吐出荒唐至極的語句,“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你是我的兒子,你是我生的,我才是你媽媽……”


    一陣微風,吹散煙頭長久積累的煙灰,帶著餘溫的灰燼滾過手背,燙得我瞬間蹙起了眉,從回憶裏醒神。


    熟悉的摩托聲自後方傳來,我心裏暗罵一聲,幾秒的功夫,交警就在我車前停穩摩托,下車朝我走來。


    “這裏不準停車。”


    我回身從扶手箱裏掏出駕駛證,熟練地遞給對方。


    “我知道。”


    交警看著我,沒好氣地從我手裏取過證件。


    開好單子讓我簽好字後,他將駕駛證遞還給我,語氣不善地警告道:“馬上開走,不然我叫拖車了。”


    扯了扯嘴角,我隨意將證件丟進箱子裏,最後再看了眼寵物醫院方向。


    紀晨風對遠處的窺視一無所覺,接過護士遞給他的記事板,似乎是沒有聽清對方說的話,微微俯身,將臉更湊近對方。


    小護士紅著臉,忽然想起什麽般,趕忙繞到了對方戴著人工耳蝸的那一邊。


    收回懸在窗外的手,掐滅煙頭,我在交警的注視下,故意製造很大的轟鳴聲,踩下油門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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