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瞻醒過來,驚訝地看向霍瀾音。霍瀾音抬眼,對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對,霍瀾音眨了下眼睛,又湊過去繼續親吻他,順著他的額角吻落至他的唇角。神情專注,絲毫沒有半分不好意思。


    衛瞻有一瞬間的遲疑。他始終記得她病了之後第一次拉她來泡藥浴時,她那樣恐懼的反應。


    可是,有些結總要解開。


    他撫著她濕漉漉的長發,耐心十足等著她好奇地探求,又改掉以前的強勢,極近溫柔地對她……


    翌日清晨,衛瞻正擁著霍瀾音睡得很熟。宮女腳步微亂,闖進來稟告陛下昏厥,太醫院的太醫們都趕了過去。


    霍瀾音被宮女稟告的聲音吵醒了,困頓地揉著眼睛坐起來。


    “去哪呀?讓讓……”她抬起頭,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衛瞻已經走了,隻來得及看見他消失在屏風側的衣角。


    霍瀾音慢慢從晨起的困頓裏徹底醒過來。


    皇帝的這次昏厥又引起一次動蕩,好在到了下午悠悠轉醒。相比於旁人的緊張,皇帝本人倒是十分平靜。他一邊喝著熱粥,一邊見了幾個大臣,也算對朝臣的交代,畢竟一直不露麵會人心惶惶。臣子們離開後,他又將衛瞻單獨留下來,難得好興致地拉著衛瞻陪他下棋。


    皇帝昏厥後,皇後得到消息第一時間趕去。直到皇帝讓臣子都退下隻留下衛瞻陪他下棋,她才回到棲鳳宮。


    折騰了大半日,她是一點東西沒吃。回到棲鳳宮後,才得了閑宣膳。傍晚,她正打算出宮回紀家一趟,皇帝又再次傳召。


    皇後過去時,嫻妃正守在皇帝的床邊,她伏地跪拜,在皇後在床邊坐下後,動作卑微地為皇後理了理曳地的裙擺,在皇後的首肯後退了下去。


    “陛下可好些了?”


    皇帝靠坐在床頭,手裏翻看著一卷兵書。


    “天色暗了,讀書傷眼。日後陛下大好了再看就是。”皇後動作自然地拿走皇帝手中的兵書。


    皇帝歎了口氣,道:“罷了,扶孤躺下。”


    皇後依言。


    皇後猜測著皇帝傳召她的目的時,皇後開口令所有人退下。偌大的宮殿內,便隻有帝後二人。


    皇帝壓了壓氣息,開口:“孤隻問你,老三對孤下毒之事,你是知還是不知?”


    皇後的眼中頓時浮現驚駭。


    皇帝闔著眼,神情平靜,靜默地等著答案。


    “比陛下知道得早些。”皇後唇角輕輕勾起,“不過,陛下心裏有了決斷,本宮如何說就顯得不重要了。”


    皇後指腹撫過皇帝鬢間的華發,眉眼間蘊著似有似無的淺笑。


    “孤想過殺你。”


    “陛下未必殺得了本宮。”皇後神色中帶著幾分驕傲。


    皇帝點點頭,道:“誰知道呢。但孤沒有對你下手是因為你沒有取讓之的性命。你為權入宮,在他孩童時可以教壞他可以輕易殺了他,然而你沒有。為了權利可以不擇手段,但是要有底線。”


    皇帝重重歎息了一聲,喟然道:“當年初見卿卿,孤就在你的眼中看見了野心。孤曾笑歎自既身為九五之尊,封你為後,自然能滿足你的野心。繆也。皇後,過去了這麽多年,孤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


    皇後挑眉,重新審視著皇帝。可是皇帝闔著眼麵露疲態,什麽也瞧不出來。她慢條斯理地給皇帝掖了掖被角,神態自若:“陛下何必將宮人全遣了出去?陛下如今的龍體猶如強弩之末,本宮可輕易用被子將陛下給捂死。陛下這是做了萬全的準備還是錯估了本宮的善心和膽量?”


    “唔,讓本宮想想。”皇後撫著皇帝的臉頰,“陛下今日與太子詳談了一個下午,看來是交代了不少事情。”


    皇帝睜開眼,目光平靜。


    “不過是用最後的時光與妻兒多說說話罷了。”皇帝說這話的時候,完全不似天子,隻像一位平常的老人家。


    皇後怔了怔。


    “皇後想做什麽就去做。於私,孤自認為沒有虧待你們母子之處,也不認為該偏袒誰。”


    皇後臉上的笑消失了,不敢置信地望著皇帝。


    “於國……”皇帝略顯猶豫,“興許孤該偏袒讓之,為他鋪平道路,直接殺了你,免他後患。畢竟史上從未有過。可是孤思來想去,所謂的正統未必就是對的。”


    “陛下?!”


    皇帝忽然笑了,他說:“想當年,孤也不過豐白城沒落宗室後代,在泥窪子裏長大,如今不也成為萬民跪拜的九五之尊?這世上沒有什麽是天經地義的,想要什麽就自己去爭取,隻要你有能力!”


    皇後聽見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幾分,怦怦怦。這是她已多年不曾有過的驚駭。


    “陛下,莫不是病糊塗了……”皇後聲音輕輕的。


    皇帝搖搖頭:“哈哈哈,孤這皇帝本就不是正統,不過靠拳頭搶過來的。能者居之——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女子如何?血統又如何?你也好,敏之也好,旁的有能力者也罷,最後勝利者隻會是有能力者。孤,不會做那腐朽的攔路人。隻是唯願你與讓之追權逐利時,能念著些母子親情……”


    皇帝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胸腹間有些難受,引來一陣咳嗽。


    皇後回過神來,端來床頭圓桌上的溫水喂給他喝。


    皇後靜默坐在床邊,望著英雄遲暮的皇帝,她的丈夫,臉色有些發白。


    “行了,回去罷。”


    皇後起身。


    “皇後。”


    剛剛轉身的皇後回過頭來。


    “孤再問你一遍,老三下毒之事你事先知還是不知?”


    皇後重新在床邊坐下,俯下身來,伏在皇帝的胸口,眼淚從她的眼角滑過,滴落在皇帝的胸膛。


    “本宮不會害北衍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她為權而來,縱使沒有愛情,卻有對英雄的敬重。她從未想過要他的命,英雄不該被這樣對待。


    “好,知道了。”


    皇後搭在床側的手微微用力攥緊被褥,又鬆開。她直起身來時,臉上已沒了淚,又變回了那個高傲華貴的皇後。


    皇後走回棲鳳宮,長長的路,微涼的風拂麵。她麵無表情,帶著天生的驕傲。所過之處,宮人恭敬地伏地跪拜。


    她目視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知道自己選了什麽路,她知道這條路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能回頭。


    皇後回到棲鳳宮,宮人端上來晚膳。她如往常一樣,晚膳吃得很少,隻端著小半碗甜湯來喝。


    沒多久,宮女進來稟告:“娘娘,二殿下求見。”


    皇後頷首,宮女將衛瞭請進來。


    “這甜湯的味道不錯,坐下一並用罷。”皇後喝了一口甜湯。


    “你們都退下!”


    宮女陸續退下去,翠風和紅風卻仍舊站在皇後身側。


    衛瞭知道這兩個宮女是皇後的心腹,說:“你讓她們兩個也退下!”


    皇後擺擺手,翠風和紅風這才下去。


    “一會兒要到嫻妃那裏問事,你有什麽話快些說。”皇後道。


    “母後……”衛瞭一開口眼睛就紅了,“您告訴我二皇叔說的話都是騙我的對不對?我……我不是什麽皇子,我是您跟三皇叔……”


    衛瞭一直在等皇後給他解釋,可是他等了一個月什麽也沒等到,今日終於跑來質問。


    “半真半假。你的確不是你父皇的孩子,可也不是老三的。”皇後口氣隨意。


    “你!你為什麽才告訴我!”


    皇後詫異看向他,道:“你以前也沒問過本宮,今日問了,本宮也告訴你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你怎麽可以這樣……”衛瞭拚命搖頭,無法接受。


    皇後不理他,繼續優雅地小口小口喝著甜湯。


    “怪不得我一點都不像父皇,大家也都說我資質平平遠不如皇兄……”衛瞭憤怒地指著皇後,“你怎麽可以這樣從容!怎麽可以這麽……這麽!”


    衛瞭恨恨甩了手,對一向敬愛的母後說不出重話。


    衛瞭哭著向後退,一不小心被椅子絆了一下,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他淚流滿麵,哭著說:“母後,你讓孩兒無地自容!這讓我日後怎麽麵對父皇,怎麽麵對皇兄!”


    皇後將手中的瓷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嚇得衛瞭雙肩縮了縮。


    “同父異母的碩婉是你親妹妹,同母異父的讓之就無法麵對了?這是什麽道理!”


    “你……”衛瞭不敢置信地搖頭,“母後你怎麽可以如此為自己的不守婦道強詞奪理!”


    “不守婦道?”皇後摔了瓷碗,猛地起身,威壓侵來,“何為婦道?不過是你們這群臭男人定下的破規矩!自古以來,男子三妻四妾美其名曰開枝散葉壯大家族,實則幹些左摟右抱的勾當,還要要求嫡庶手足相互關照和睦友愛。一邊嬌妻美妾在懷,一邊咒罵女子淫蕩,簡直無恥至極!臉呢?憑什麽隻你們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三夫四姘?告訴本宮,憑什麽?”


    皇後抓著衛瞭的衣襟,將他拉起來,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不忿。


    “我……我……”衛瞭瞠目結舌,完全回答不上來。這今日之前,他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此時此刻,他整個人都是懵的。


    皇後鬆了手。她眼中的熊熊烈火消散下去,轉而嫵媚地笑了。她溫柔地為衛瞭理了理衣襟,慢悠悠地說:“曾經有一位臣子說——”


    “即使是螢火之光,也能為白晝發一分亮。這世間能者千萬各有自己發亮的方式,可總要有人以血鋪路,做領頭人。”


    皇後嫣然而笑。


    “本宮倒也沒那麽大的誌向,沒想過為天下女子求什麽公平。所求所為,不過是自己活得快活。天下男子皆愛權利,誰說女子就不能愛權利地位?本宮是因為身為女子而不能活得肆意?不,不是。隻是因為本宮手裏的權利不夠大而已。若身著龍袍,登上九鼎,還有什麽是得不到的?”


    皇後眼中再次浮現那種驕傲又渴望的目光。


    大殿內靜悄悄的,好半天衛瞭才回過神來。他臉色蒼白,覺得自己的母後瘋了。他問:“那我的父親到底是誰?”


    “一個俊俏的小侍衛。”


    “他人呢?”衛瞭聲音發顫,腦海中迅速回憶了一遍皇後身邊的所有侍衛。


    “被本宮下令亂棍打死了。”皇後說得雲淡風輕,“本宮將過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恐時間久了會軟了心腸陷於兒女情長中誤了大事,所以把他殺了。”


    一聲細響。


    皇後猛地轉身:“誰躲在那裏?”


    簾幔晃動,霍瀾音怯生生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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