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佑安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兩步,猛地回過神來,停下了腳步。這間屋子,他可不方便進。


    他失笑搖頭,覺得自己今天果真是被衛瞻的態度氣糊塗了,連規矩都忘了。他又看了一眼落在窗戶上的人影,轉身往外走。


    走到前院的時候,他目光不經意間一掃,看見遠處遊廊下的陰影處,周荷珠一巴掌打在一個丫鬟的臉上。他多看了一眼,才大約覺得那人可能是周荷珠,至於被打的丫鬟鳶時,他自然是不認識的。


    畢竟與他無關,他也不方便插手管別人府裏的事情,匆匆離開霍府,翻身上馬,心事重重地往薑家去。


    然而他騎馬走了沒多久,家裏的小廝騎快馬追來,滿臉喜色:“小將軍,霍將軍回家了!”


    霍平疆已經離京很久了。他手握重兵,若非特殊情況得天子召允不會出現在京城,邊疆之地離不開他,京城之地亦不敢容他。


    霍佑安一怔,望了一眼薑家的方向,還是調轉馬頭,揮動馬鞭,騎快馬趕回家去。


    從下人口中得知父親在後院,霍佑安連衣服也沒換,直接大步往後院去。


    “父親!”


    “嗯。”霍平疆應了一聲,他隨意看了霍佑安一眼,問:“瞧著你這身衣裳倒不像是當值。”


    “京中官多事少沒有邊疆那麽忙,何況兒子如今當的差又是閑差。”霍佑安跨坐在石凳上,問:“父親,您不是被特允今年留京過年嗎?這次離開可是邊疆有什麽事情要交代?”


    “回了汾南一趟。”霍平疆道。


    霍佑安愣了愣,忽然不知道怎麽接話了,神色也跟著一黯。


    戰事停歇後,霍平疆每年夏天都會回一趟汾南,這是霍佑安知道的。隻是沒想到這次霍平疆忽然離開,竟也是回了汾南。


    霍佑安想問什麽,又不知道怎麽問。不由沉默下來。如今的汾南不過是一座死城,這麽多年過去了,那裏仍舊沒有從戰火的陰影中走出來,就連周邊的百姓若是有能力者也紛紛搬離。因為人們都說每到夜裏,汾南城總是能飄出來哭聲,那裏有太多北衍被活活燒死的冤死亡靈。


    霍佑安對汾南沒有太多印象了,離開時他還太小。隻記得處處都是慌亂的人群,所有人都在逃難。哪哪兒都破破爛爛的,時不時就能在路邊看見人的屍體。


    那個時候,他不過兩三歲罷了。


    “你李叔一家這次從邊疆來京,他們年歲大了,邊塞之地苦寒,早就該來京修養。”


    霍佑安問:“李叔一家子還要在咱們家做工?”


    霍平疆點頭,道:“你李叔一家不願憑白受恩惠,自然還是要留在府裏做事的。你閑時交代一下,讓他和陳管家一並管事。”


    “那倒無妨。他與陳管家本來就共事過,行事風格相近。我隻是覺得他們夫妻年歲大了,有些不舍。畢竟當年若不是他們夫妻,我也活不下來。”


    “你知恩圖報是好,也當尊重他們的意願。”


    霍佑安連連點頭:“父親說的我都明白。”


    其實當年的救命之恩,霍佑安也不大記得了。他也說不清到底是保留了些記憶,還是從旁人口中日日聽來的事兒潛移默化當成了記憶。彼時汾南人聽說西蠻敵軍將要殺到,信的人慌亂逃命,不信的人留在汾南等著北衍的軍隊趕來守城。


    據說他母親當初是信的,可是她身懷六甲,暈吐浮腫跑不動逃不掉。所以她將所有的錢銀和糧食交給了隔壁李家,央李家逃命時帶走霍佑安。


    李家離開汾南的第三日,西蠻人圍城,北風助陣,囂張的大火席卷了汾南。大火一連燒了多日,火焰漫天。逃離的人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含淚望著故土葬在火海中,那些沒有逃走的親朋與鄉裏成了火海裏的亡魂。


    霍佑安湊到霍平疆麵前,神色鄭重起來,問:“父親這次在京中多久?何時回邊疆?”


    “問這作甚?”


    “父親,我是覺得如今朝中動蕩。您不該那麽早回去,不若留在京中待命?不管是誰有了歹念,都要掂量一下您手中的兵權。”


    霍平疆看了他一眼,一眼看透兒子的心思,說道:“你若有當皇帝老子的心就去折騰,若隻想做臣子就安分些。皇宮之中哪個做皇帝,與我無關,也和你沒什麽關係。”


    霍佑安一愣,又是被狠狠地噎了一口。


    ——今兒個也不知道犯了什麽衝。


    “父親怎能這麽想?”霍佑安站起來,“您怎麽能容忍亂臣賊子作亂不軌?”


    “你父親是打仗的。我的戰場在北衍邊疆,而不是皇城中那些皇勳貴族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不克扣軍糧昏庸殘民割地損疆,龍椅誰坐都沒什麽區別。”


    霍平疆不甚在意地舉起酒樽,對雪飲酒。


    一天之內,霍佑安在兩處碰壁,心裏萬分別扭。他想了想,繼續反駁:“可如果新帝克扣軍糧昏庸殘民割地損疆呢?”


    霍平疆笑了一下,道:“如果你老子下一刻被酒嗆死你磕幾個頭?”


    “啊?”霍佑安瞪大了眼睛。


    “在我這裏沒什麽如果。日後事日後言。”


    “父親!您的熱血灑過北衍江山,當年您和陛下一刀一戟殺出來的太平……”


    “混賬小子!你老子還沒死,熱血還在身體內淌著。”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


    霍平疆再一次打斷他的話,說道:“皇帝老子在宮裏安心養病,太子忙著談情說愛。如今連為父何時離京都要管上一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你說說你,老大不小連媳婦也沒娶上,要不幹脆淨身進宮當太監去罷。甚是合適。”


    霍佑安目瞪口呆。他湊到霍平疆麵前,一臉的不可思議:“老爹,您喝醉了吧?”


    “一邊玩去。”霍平疆推了他一把。


    縱使霍佑安自幼習武,霍平疆毫不客氣的這一巴掌,也讓他有些吃不消,肩膀隱隱發疼。他揉著肩膀,看了一眼桌子上擺著的酒壇子,無奈地轉身往外走。


    得,他也不管成了吧?


    沒病不用養病,未婚妻不跟他談情說愛,他還不愛喝酒。那他去鬥蛐蛐行了吧?


    “艸,這季節沒蛐蛐……”


    霍平疆一個酒壇子砸過來,霍佑安堪堪接住。


    “再說髒話打斷你的狗腿!”


    霍佑安拍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得,跟衛瞻學壞了。不,是被衛瞻氣壞了。


    誰也不知道霍瀾音為什麽哭。她小心翼翼地扶著母親進了屋,十分乖巧地坐在床邊,聽母親說話。


    姚氏瞧著女兒變成這樣,心裏酸澀不已。她絮絮叨叨地和女兒說話,問她好不好,說她以前的事情,說著說著,紅了眼圈濕了眼角。


    霍瀾音一直很乖,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聽著。可後來不知道怎麽了,她忽然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傷心極了。


    姚氏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哄著她。幾個丫鬟也都過來哄她,拿來她平時喜歡玩的小玩具逗著她。


    可是霍瀾音一直哭一直哭,誰哄都哄不好。丫鬟們實在是擔心她哭壞了嗓子,惹得太子殿下怪罪,山河這才匆匆趕去稟告衛瞻。


    衛瞻進來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姚氏,蹲在霍瀾音身邊,耐著性子哄她:“阿娘沒有哭,她隻是生病了眼睛不舒服。”


    霍瀾音眨眨眼,疑惑地望著衛瞻,半信不信。


    姚氏驚訝地望向女兒。原來是因為她哭了,所以霍瀾音跟著哭了?


    “真的?”霍瀾音歪著頭。


    “真的。”姚氏整顆心潮濕著,聲音更咽。


    霍瀾音彎著眼睛笑起來,軟軟地說:“阿娘乖乖喝藥哦。”


    “好。好。好……”姚氏輕輕點頭。


    霍瀾音留在姚氏身邊一直到傍晚,衛瞻看著霍瀾音十分依戀母親的樣子,心裏不甚舒服。雖然他早就料到了會這樣,可是這段時日霍瀾音滿眼都是他,總是繞在他身邊黏著他。而近日帶她回家,她這個小沒良心的竟把他丟到一旁,連個眼神都不給。


    “回宮了。”衛瞻聲音發沉。


    霍瀾音揪著眉頭搖頭,將臉貼在姚氏的肩膀上。


    衛瞻眉頭跳了跳,他往前走了一步,盯著霍瀾音的眼睛,問:“忘記答應我乖乖出宮,也要乖乖回去的?”


    霍瀾音眨眨眼,坐在床邊沒動。


    甚至衛瞻拿糖豆兒來哄她,也舔舔嘴唇還是不肯走。


    衛瞻的臉色陰沉下去。


    霍瀾音擰著眉,抬手攥住衛瞻的袖子晃了晃,她有好多話想說,可是什麽都說不出來。她好急好急,哼唧了兩聲,眼巴巴望著衛瞻。


    姚氏側過臉一陣咳嗽,然後勸女兒:“音音聽話,回去罷。下次再回來看我。”


    “下次?”霍瀾音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


    她又轉過臉來看向衛瞻,明亮的眼睛滿懷期待地望著衛瞻。


    “下次!下次!”她大聲朝衛瞻說。


    衛瞻沉著臉,半天才點了頭。


    霍瀾音立刻燦爛地笑了,她一下子蹦起來,抱住衛瞻的脖子,使勁兒去親衛瞻的臉。


    “啵啵啵……”


    一聲又一聲。


    屋內的下人齊齊低下頭去。姚氏亦覺得有些尷尬地別過臉。


    就連衛瞻都覺得有些不自在,至於臉色自然早就柔和下來。他手掌握住霍瀾音的腰,將掛在他身上的霍瀾音扯開。


    衛瞻一臉嫌棄地用手背蹭了蹭臉上的,口水。板著臉說:“去,自己把外衣穿好。”


    “嗯嗯!”霍瀾音像隻翩飛的小蝴蝶一樣,跑到門口去拿鬥篷自己來穿。


    姚氏望著女兒無憂的笑臉,她的臉上亦染上了幾分溫柔的淺笑。這是這淺笑不能深究,裏子到底是苦的。


    她不敢想女兒的未來會如何,她也不敢賭衛瞻會永遠寵著她的女兒。


    姚氏沒有堅持送霍瀾音出府,隻立在門口目送她被衛瞻牽著走遠,直到消失在視線裏。


    姚氏輕歎一聲,轉身回了屋,忽然一反常態地吩咐稻時今晚多加了兩道菜。


    “哎!哎!”稻時趕忙應著,飛快跑去廚房吩咐。


    姚氏胃口一直不好,每日吃不了多少東西,一整日顆粒不進也是常有的事情,更別說大夫開的補藥。今日她胃口變好竟破天荒地自己點了菜,稻時高興不已。


    姚氏扶著桌子,努力彎腰,費力撿起地上的一串紅瑪瑙手串。這是鶯時給霍瀾音帶著玩的,霍瀾音走的時候,這手串不知道何時落在了地上。


    縱使沒什麽味道,姚氏晚上還是吃了不少東西。稻時見狀,趕忙端來太醫開的補湯。姚氏竟也喝了小碗。


    “夫人就該這樣!”稻時笑得樂不攏嘴,“要是姑娘知道了,一定會很高……”


    稻時一怔,驚覺失言,低聲說:“姑娘會好起來的,等姑娘好了,夫人也會好起來的!”


    姚氏微笑著,摩挲著手中那串紅瑪瑙手串。


    她不是愚蠢至殉情的人,可也不是惜命的人,要不然也不會這些年把用來調養身體的錢銀全部用在幫助那些更需要的鰥寡孤獨者。


    先前,霍瀾音雖然經曆了苦難。可姚氏知道她的女兒是個有主意的,是個堅強的人,像她的父親一樣。她相信她的女兒即使短暫不幸,也會努力給自己拚一個好的未來。她一直對霍瀾音有信心,也沒什麽不放心的。而她身為母親,一無所有,並不能幫霍瀾音多少,說不定還會拖累女兒。


    她不會主動赴死,卻也覺得短壽沒什麽壞處,還能早些見到冥府中等著她的人。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姚氏慢慢收攏蒼白幹枯的手指,握緊掌中的手串。


    她的女兒病了,病得厲害。未來不可知,女兒以後說不定會被拋棄、會被人欺負、會活不下去。她得好起來,她得努力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才能照顧女兒的餘生。


    霍瀾音回去的路上一直神情懨懨,沒什麽精神地偎在衛瞻身邊。馬車不小心顛簸了一下,下巴磕在衛瞻的手臂上,她也沒什麽反應。


    “明天還帶你回家。”


    栽歪靠在衛瞻肩膀的霍瀾音一下子坐直身子,腰背挺直,衝衛瞻露出特別燦爛的笑臉。


    “嗤。”衛瞻冷笑了一聲,伸手捏了捏霍瀾音的臉,“你故意等著我這話吧?小狐狸傻了也是隻小狐狸……”


    霍瀾音的眼睛彎成了一道縫兒。


    因為衛瞻答應第二天還能出宮回家見母親,當天晚上她特別乖地主動跑進偏殿去泡藥浴。


    當然了,衛瞻得陪著她一起才行。


    這回衛瞻做了準備,浴桶旁邊的桌子上放著零食糖果,還有霍瀾音喜歡玩的小東西,甚至放了一本書,若她不想吃也不想玩,他就給她講故事。


    他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讓她再想起在浴室裏不好的記憶。


    第二天,衛瞻還在睡著,霍瀾音卻已經早早醒來,她雙手托腮望著衛瞻,等了又等,他還是不醒,霍瀾音急了。她鼓起軟軟的兩腮,朝衛瞻吹了一口氣。


    衛瞻皺了下眉,卻很快舒展開,繼續睡著。


    霍瀾音哼唧了兩聲,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湊過去舔了一下衛瞻的眼睫。


    “還不起,還不起!”霍瀾音嘟起嘴。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了一根衛瞻的眼睫毛。


    衛瞻眼皮跳了跳,黑著臉睜開眼睛,卻忽地對上一雙澄澈的眼眸,澈如山間靜潭,瀲如波中月。他在她的眼中看見了自己,她的眼睛裏隻有他,正如他的心裏也隻剩下了她。


    有那麽一瞬間,衛瞻以為她回來了。他的泥泥回來了。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


    “你醒啦!”霍瀾音開心地笑了。


    衛瞻那顆心忽然停跳了一拍。


    哦,他的泥泥還沒有回來。


    衛瞻溫柔地揉了揉霍瀾音的頭,掌中的力度忽地加重,翻身將她壓在一旁,合上眼,吻她。


    即使,現在的她根本不知何為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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