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瞻坐在馬背上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好一會兒,“籲”的一聲拉住馬韁,他回頭,霍瀾音立在原地,沒跟過來。


    隔著遠遠的距離,衛瞻大聲說“過來”


    霍瀾音搖頭“走不動。你走吧,哥哥一會兒見不到我會來接我。”


    衛瞻舌尖舔了舔牙齒,克製著不罵人。


    他打馬朝霍瀾音過去,停在她麵前,說“霍瀾音,如果孤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已經死一百次了。”


    他黑著臉朝霍瀾音伸出手。


    霍瀾音彎起眼睛笑,扶著他的小臂坐上馬背。


    衛瞻皺了下眉。


    “怎麽了你的右手”霍瀾音以為他體內的邪功又影響了他,趕忙擼起他的袖子,沒有料想之中的黑塊,倒是有兩道鞭痕。


    “怎麽弄的”她問。


    衛瞻不耐煩將袖子放下去,說“被人打的。”


    “誰敢打你”


    衛瞻摸了摸她的頭,冷笑一聲“皇帝老子打的。怎麽,你要幫我報仇”


    霍瀾音一怔,抿抿唇不說話了。


    倒是認真覺得鞭子這東西十分討厭。


    騎著馬往回走,經過周自儀和霍佑安,霍瀾音望向周自儀,不知道怎麽解釋,蹙起眉。周自儀麵帶微笑衝她點點頭。


    霍瀾音心裏係著的那根繩一下子鬆開。


    霍佑安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他衝著衛瞻離去的背影喊“注意時辰,別太晚回宮”


    他又看向周自儀“我怎麽說的來著”


    周自儀沒有理他,撿起線輪拍了拍上麵的塵土,放進馬鞍旁的袋子中。他望了一眼雄鷹風箏跌落的山間,牽著馬尋過去。


    那風箏,的確是他借的。


    霍瀾音坐在衛瞻的身前,拂在她臉上的風越來越大。不是風變大了,而是馬速越來越快。


    “去哪呀”霍瀾音問。


    衛瞻沒說話。


    黑馬飛奔了一陣子,周邊的景色也從郊外的綠色逐漸變成櫛比的房屋。進了城,霍瀾音慢慢認出來這是往皇宮去的路。


    霍瀾音的心裏一沉。眼前一下子浮現母親病弱的蒼白臉色。她將手搭在衛瞻握著馬韁的手上,她想說她不想現在入東宮


    可是,她才剛剛花心思將衛瞻哄好,且還不知道他心裏的氣是不是完全消了。


    愁絲爬上霍瀾音的眉眼間。


    要不先跟他回去,再哄哄他,等確定他徹底消氣了再說


    衛瞻瞥了一眼霍瀾音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誤會了,心裏舒坦了些,反手將她的手握進掌中。


    到了那日周自儀攔馬車的地方,霍瀾音心裏不由有些感慨。


    然而,下一刻衛瞻轉了方向,沿著紅牆東側去。


    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噠噠作響。霍瀾音後知後覺衛瞻並不是帶她進宮,她疑惑地回過頭去看衛瞻。然而衛瞻剛巧移開視線,去看天邊的日頭。


    他在看時辰嗎霍瀾音想起離開時霍佑安的話。


    是了,這裏不是西澤不是豐白城不是旁的地方,是天子腳下的京城,衛瞻身為太子,少年時既上朝參政,他應當會很忙吧


    馬在一座氣派的宅院正門前停下來。霍瀾音抬眼,望著高懸的牌匾上寫著“霍府”二字。


    “紀公子。”管家恭敬彎腰。


    衛瞻也未下馬,帶著霍瀾音進去。


    宅院從外麵看十分氣派,裏麵亦是別有洞天,院中奴仆衣著幹淨目不斜視,走路也規矩,個個都是訓練有素的模樣。霍瀾音不得不感慨,到底是京城。


    又是距離皇宮這樣近的地方,霍瀾音猜測這宅院主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衛瞻垂眼看了看霍瀾音的神色,拉著馬韁,帶著霍瀾音在宅院裏閑逛。而管家默默跟在後麵,隨時等著吩咐。


    京中的建築風格和西澤相比有很大區別。霍瀾音好奇地瞧著宅院的布置,覺得很是好看。


    衛瞻細瞧霍瀾音的神色。


    霍瀾音後知後覺地問“我們就這樣在宅院裏亂走嗎不用拜會主人嗎”


    雖然衛瞻是太子,可是這也不太好吧


    難道這是衛瞻自己的別院,可牌匾上的“霍府”二字明顯否了這個說法。霍瀾音又去猜這裏是不是霍佑安的住處。


    衛瞻不答反問“好看嗎”


    “好看。”霍瀾音點頭。


    衛瞻摸了摸她的頭,語氣莫名“那就多看幾眼。因為等你看完就要一把火燒了這裏。”


    “為什麽”霍瀾音驚了,回過頭望向衛瞻。“很好看的,而且我瞧著很新,像剛修葺過的。”


    衛瞻“嘖”了一聲,望著霍瀾音的目光一言難盡“因為這宅子的主人寧肯去別人家寄人籬下也不要這裏。”


    “怎麽會有那麽蠢的主人”霍瀾音蹙眉。


    衛瞻安靜地望著她。


    霍瀾音緩慢地抬起眼睛,望向衛瞻,望進他的眼底。


    明明枝頭的麻雀叫個不停,霍瀾音的耳朵好像沒了用處,什麽都聽不見了。所有的一切,好像在一瞬間安靜下來。


    靜悄悄的。


    “什、什麽時候的事情”霍瀾音的耳朵又好用了,她聽見自己這樣問。


    “不記得了。”衛瞻隨口說。


    什麽時候準備的大概是她同意和他回京的第二日,他便派人先一步回京挑地方。這地方不僅離皇宮近,還離太醫院很近。


    衛瞻不耐煩地問“看完了嗎”


    他揮了揮手,下令“燒。”


    白管家猶豫了一下,隻好硬著頭皮轉身去吩咐奴仆準備油。


    衛瞻調轉馬頭,毫無留戀地離開。


    “別”霍瀾音勒住馬韁。


    “別別”她又重複了兩聲。


    衛瞻垂下眼睛看她,看見她的眼睛濕漉漉的。


    白管家豎起耳朵來,悄悄聽著這邊的動靜,他也不想燒啊這樣的宅院就這麽燒了造孽啊


    沒聽到衛瞻的回應,白管家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走過去,也不敢說話,隻是候著。


    “管家,不燒了。”霍瀾音說。


    白管家去看衛瞻的臉色,見他麵無表情,才又猶疑地看向霍瀾音。


    “不燒了。”霍瀾音又重複了一遍。


    白管家再等了等,沒等到衛瞻反駁的話,壯著膽子應了一聲,滿臉喜色地趕忙去吩咐家仆。


    霍瀾音的眼前忽然一黑,是衛瞻寬大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衛瞻略彎下腰湊近她耳邊,低聲說“不許讓別人看見你這雙濕漉漉的眼睛”


    霍瀾音默了默,慢慢抬起手握住衛瞻的手掌。她說“可是殿下總惹我哭”


    她輕輕眨眼,濕漉漉的眼睫擦著他的掌心。衛瞻的拇指動了一下。他收了手,別開眼“送你回家,然後我得回宮了。”


    霍瀾音垂下眼睛,望著方磚地麵上映出的兩個人偎在一起的身影。她眼中有茫然,也有猶豫。


    “殿下,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衛瞻心裏煩躁,本來不想搭理她,卻莫名覺得霍瀾音語氣鄭重得有些不尋常。他耐著性子道“有什麽話快說。”


    霍瀾音坐在衛瞻身前背對著他,她垂下眼睛,長長的眼睫遮了她眼底的情緒。


    “彼時我為藥引,於殿下而言我隻是藥,所以殿下不在意我的身體和生死何其正常。可是我想知道,當殿下認為將我放在心裏之後,可曾後悔過”


    “你說什麽”


    霍瀾音慢慢攥緊袖子,她緩慢側轉過身,望向身後的衛瞻。她望著衛瞻的眼睛,迷茫地、又是鼓起勇氣一般地問他“過去立場不同,不必多言。我隻想知道現在殿下可會後悔,可會在意,可會心疼。”


    衛瞻笑了一下“嗬,你在說什麽屁話。”


    然後,他收了笑。


    霍瀾音從來沒有坐過那麽快的馬。


    她不是第一次坐衛瞻的馬,衛瞻騎馬的速度向來很快,可是這一回的馬速快得像要飛起來。霍瀾音臉色發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會被身下這匹飛馬甩出去。


    霍瀾音還沒緩過一口氣,就跌跌撞撞地被衛瞻拉進了太醫院。然後是一大群太醫將她圍住,為她診脈,為她下針,割她的手指,甚至宮女喂她奇怪的藥粒。


    廳中那麽多人,可是一片死寂,誰也不敢出聲。


    隔著人群,霍瀾音望向衛瞻。


    衛瞻坐在圈椅裏,他低著頭,慢條斯理地轉著拇指上的扳指。


    兩刻鍾後,衛瞻抬頭“結果。”


    “回殿下的話,很多藥殘留在這位姑娘體內。這些藥有補藥,也有毒物。毒物雖用量極少,也並非劇毒之物。可到底是毒,必對人體有損。由於從未有過先例”


    衛瞻撩起眼皮看他,張太醫打了個寒顫。


    “換個人回話。”


    “可能傷四肢、可能傷神智、可能影響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暫無根除之法,隻能慢慢調理。日後盡量不要服用任何藥物。”


    李太醫說完,大廳內又是一片死寂。


    衛瞻轉著扳指的動作停下。


    “來人。押江太傅回京。”他頓了頓,“若有反抗,殺無赦。”


    衛瞻緩緩起身,提步往外走。


    “殿下”霍瀾音跟在他身側,神色複雜地望著他,“江太傅他是為了治療殿下,他還是你的老師”


    衛瞻笑了。


    “泥泥啊”他摸了摸她的頭,“這世上騙了孤還能好好活著的人,隻有兩個。”


    衛瞻拉起霍瀾音的手,將她被割破的食指指尖兒含在口中吮了吮。


    指尖兒又濕又癢,霍瀾音抬起眼睛,望著衛瞻的目光深深。


    棲鳳宮中,皇後懶洋洋倚靠在美人榻上,逗弄著長寧郡主的貓兒。長寧郡主和長安郡主坐在一旁的繡凳上。


    宮人腳步匆匆地進來,恭敬稟告“娘娘,大殿下將太醫院給砸了。”


    長寧郡主和長安郡主對視一眼,又收回視線。


    “現在人呢”皇後漫不經心地問。


    “回宮的時辰遲了,被陛下罰跪在宗元殿。”


    皇後皺眉,鳳目中流轉幾分慍意,慍意轉瞬即消,她重新慵懶地逗著腿上雪白的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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